【681401】
读物本·如梦令(上篇)
作者:C小调第5号
排行: 戏鲸榜NO.20+
【禁止转载】读物本 / 架空字数: 116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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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本信息

创作来源转载作品
角色0男0女
作品简介

作者:多多

更新时间

首发时间2024-07-24 11:53:57
更新时间2024-07-25 17:05:35
真爱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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剧本正文

                                                                               

01

灵君是个漂亮的小巫女,只有十几岁的年纪,但因为舞技出众,每逢上巳节,便会被请来参加祝祷的仪式。

此时她漆黑的云鬓上插满时新花朵,身着绛紫色上衣,绯红色描金重锦裙子,像是个粉妆玉砌的娃娃般坐在草地上。

河边杨柳依依,春草绽翠,城里年轻的男女,都穿上最鲜亮美丽的衣服,溯水踏青。在柔媚的春光中,传递着爱慕的眼波。更有富家女儿,在河岸以石榴裙,胭脂锦,搭成了一顶顶姹紫嫣红的帐篷,在春风中飘摇招展着,引得多情的青年驻足观望。

我望着这热闹的景致,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连绵不绝的干咳,为这鲜亮热闹的风光蒙上一层暗影,仿佛是误入了死气弥漫的病榻。

因此周围的人皆向我投来厌恶的目光,避之不及,家奴仆妇们纷纷收走自家公子小姐饮酒作乐的工具,迈着小步跑开了。

似乎只是一转眼,眼前便只剩下碧波如洗,绿柳含烟。

 

02

我也不再咳嗽了,唰地一下展开折扇,指着远山含黛,流水潺潺,对身边的灵君说。

“怎样?现在的风光,是不是比方才好很多?”

 “老头子,这么久不见,你还是如此龌龊。”她扁了扁嘴,皱了皱眉,娇俏美丽,不似生气,倒更像是撒娇。

“这么久不见,你就不能说些入耳的话吗?”我坐在柔嫩的芳草地上,扇着扇子,惬意地享受着仲春温暖的阳光。

“入耳的话?我说了许多?难道你一句都没听进去?天下的男子,果然一般铁石心肠!”她狠狠地抱怨了一句,嘟着嘴不再理我。

或许由于春日里草木争发,瘴气渐浓,近日广陵郡里,竟然出现了个专吃少女的妖怪。据说那妖怪是个绝色美男,每每在夜深人静之时,诱惑良家女子,待她们意乱情迷之时,再将猎物吃掉。

仿佛是与那美好的姿容对比,他杀人的手段也十分凶残。女郎们都死无全尸,被其啖肉食骨,裹在绫罗中的尸身,个个惨不忍睹。

而灵君此番前来,一是参加祝祷节日的仪式,第二件事,便是想请我去广陵,铲除妖孽。

 

03

可是人总要小心些,才能活得长久,尤其是干我们这行的,稍有疏忽,便会落入妖腹。我从来不会为了很少的钱,去冒天大的风险。

所以灵君很愤怒,漂亮点的女孩子,最受不了男人的拒绝。她们骄横惯了,却忘记了,这世上,原本就没有人该无缘无故地对另一个人好。

风中蕴满花草的香气,沁人心肺。我坐在草地上,贪婪地享受着这好风好水,看都不看灵君一眼。

“死老头子,我最讨厌你了。”她毕竟心性单纯,终于按捺不住了,提着裙角跳起来,溅飞几缕春草,“你这个浑身铜臭的奸商,半点都不关心广陵女儿的性命,这世道就是因为有了你这种人,才永远不得太平。”

她骂完这几句,便圆睁着杏眼,提着裙子跑开了。

可是那些女人,本来就跟我没有关系啊?我十分无辜地挠了挠脸颊,况且这天下之事,向来掌握在权臣藩王手中,更不是我一介草民所能染指!

 

04

女人向来不可理喻,无论是河边的浣纱女,还是身怀异能的巫女。

“灵君,晚上我在醉仙楼订了桌好酒席,你还来吗?”我索性不跟她计较,遥遥地喊着。

“当然,不许赖我的酒。要是被我发现你偷喝了一口,我和你没完!”温暖的熏风,送来她黄莺般悦耳的回答。

不大一会儿,河边便热闹起来,游春的人们,渐渐向鼓乐响起之处聚拢。远远望去,可见河上游站着两个分别着绯色和青色官服的官儿,正在念颂祭文,向河中撒着煮蛋和红枣祈福。

而在祭台之上,巫女们敲响花鼓,弹起琵琶,灵君提起长裙,缓步而入,跳起了古老的,祭祀神灵的舞蹈。

我看了一会儿,便拎起草地上的酒壶,向河下游走去,那里有一处杏花林,向来罕有人至。每逢有风吹过,花瓣瑟瑟而落,纷乱如雨,最适合宴请我那些好手下。

但是当我溯水而下,走到杏林之时,却见在碧波天影中,花枝掩映里,竟有一个身着圆领白袍的男子,与个刚及笄的少女嬉闹调情。

那男人并不着冠,黑发如缎,只以绢丝系在脑后,颇有魏晋遗风。

 

05

我望着这满园春色,只能悠悠地长叹口气。

这种感觉,就像收藏了一坛陈年美酒,待满心欢喜地拍开泥封,却发现里面早浸死了一只苍蝇般难过。

可是在三月初三,美好的仲春定情之会,又有谁能指责如此风流的行为呢?

因此我只能收起折扇,拎着酒壶,准备打道回府了。

“莫要登徒子,辜负好春光。”我一边小声轻吟着,一边退出了杏林。我的声音刻意压得很低,比一只蜜蜂绕枝的轻鸣大不了多少。

“吾乃惜花人,何曾折芳枝?”然而就在我话音刚落的同时,身后便响起一个清朗骄傲的回答。

事已至此,我只能停住脚步,尴尬地转过身。

那小姑娘见情事被人撞破,满脸飞霞地跑开了。只余下她那白衣的情郎,站在粉红色的花雨中,嘴边含笑地望着我。

这男人实在太过好看,剑眉星目,唇如涂丹。比小公子多了风情,比眠狼添了灵动,举手投足皆是风流。

如果天下春色有十分,他一人便足以占尽七分。

 

06

祸害!我在心底暗骂了一声,却仍面上带笑地朝他打了个揖,陪了个不是。

他仍然倚在杏树下,笑意吟吟地,而在艳阳之中,周身却仿佛笼着一层暗沉沉的影子,挥之不去。

风吹花落,乱花飞雪,一只蜜蜂飞过他的颊边。他红舌一卷,便将那飞虫吞入口中,细细咀嚼,咽了下去。

我静静看着这个美丽的异类,并不说话。

“让我做你的手下吧,你会用得着我的。”

我听了这话,忍不住又咳嗽起来。

“你知道你为什么会咳吗?不是因为伤,更不是因为病。”他脚步清闲地凑过来,在我耳边低语,“因为你现在的这个手下,不如之前的那个厉害,令你的肺里,有了缝隙……”

他的话还未说完,剑光闪烁,一柄乌黑的宝剑,已经架上他白玉般的脖颈。身穿黑色绣金兽纹短衫的冷峻少年,夜雾般轻捷无声地,出现在了我们中间。

 

07

少年扬了扬眉毛,并不言语,只桀骜地翻了翻手腕,刹那间剑花飞舞,杀气暴涨。这风流多情的美男子,就要身首异处。

“眠狼,退下!”我轻声说了一句,那利刃便骤然停下了,只削掉了白衣男子半幅衣襟。眠狼瞪了他一眼,黑色的衣角,仿佛被粉红色的花云吞噬,转眼消失不见。

“看,他被我说中痛处了,才如此介意。”那男人却毫不害怕,仍厚着脸皮毛遂自荐,“我很厉害的,可能是你的手下中,最强的一个,你会用到我的!”

“你有名字吗?”

“有,我叫白梦。”他慵懒多情的模样,倒真像做着长久的春梦,不愿醒来。

“既成人形,又有名字,这样的属下……”我也微笑着看他,一字一句地说,“我不要!”

妖怪的癖性,向来难以捉摸。难保他们哪天翻脸,便拿我祭了五灶神,所以越是强大的,有时便越是危险。

 

08

白梦愣了愣,显然没想到我会拒绝。但是他上挑的细长美目中,很快浮上一层妖异的光。

“我知道了,你怕我吃了你!我不会吃你的!”他表情认真,言之凿凿地强调,“我很挑食的,从来不吃人,尤其是无趣的男人!”

我不理他,径直拎着酒壶,走出了杏花林。

“你会改变主意的,去广陵的时候,记得来这儿找我!”落花风里,传来他殷勤得过分的声音。

但是我为什么要去广陵呢?我苦笑着摇了摇头,走得更快了,仿佛在躲避一个扰人的噩梦。

醉仙楼的雅阁中,并不燃灯,天幕里星月争辉,照得阁楼里的景致,清朗中又带着幽玄。

秦侠士和灵君坐在矮桌边,而一名身着黑绸罗裙的女子,正在为他们温酒布菜。女人雪肤花貌,腰细如蜂,周身都透着一股让人捉摸不透的神秘,却是我的好手下阿朱。

她一双玉手,在星辉中透着羊脂般温润的光,如歌姬奏乐,又似绣女飞针般灵活地在月光中翻飞凌舞,将我们伺候得舒服妥帖。

 

09

灵君仍絮絮叨叨地念着,我只笑眯眯地喝酒,却并不理她。倒是秦侠士一贯侠义之心,受不了小女孩的软磨硬泡,将这桩事揽了下来。

“我就要成亲了,对方是广陵郡的书香门第。”秦侠士刀刻斧凿般硬朗的五官,仿佛被春风眷顾的玉门关,平添几分柔情,“所以很快就要离开这里,届时估计能帮上灵君姑娘的忙。”

这消息是在太过喜人,让我们连连道贺,酒也不免多喝了几杯。

“我也没想到,她家能看上我。她又会画画,又爱写诗,我却连书都没念过。”秦侠士不自信地摸着鼻子,“她跟着我,真是委屈了。”

“秦大哥,你多虑了。这女子既肯嫁你,想必是真心待你,怎会计较门第?”一日将尽,这个骄傲美丽的巫女,才终于说了一句入耳的话。

话虽如此,我们却比谁都明白,秦侠士,说来名号响亮,却终究是个江湖中人,像个断了线的风筝,在刀光剑影中飘着,一不小心,就会跌个粉身碎骨。

但是跟门第好的人家结了亲,就不一样了。他会扎稳脚跟,像棵树似的结结实实地活下去,慢慢开枝散叶,老了安守家园,含饴弄孙。

那是所有的江湖儿女,求而不得的奢梦。

 

10

这晚我喝了很多酒,连怎么回家的都不知道。秦侠士揽下麻烦,灵君也不再纠缠于我。我也乐得清静,没事就躲在房间里,烹茶煮酒,品花赏月。

天气一日热过一日,城中遍飞柳絮,落在少女乌黑的鬓边,映入年轻男子热情的眸光,点点皆是衷情。

然而在春城无处不飞花的日子,我安静的宅院里,多了一个客人。那人便是秦侠士,他憔悴得宛如悬在夜色中的一弯淡月,蓝色长衫不知多久没洗,皱成了一团。

因为久未梳理,鬓须如稻草般疯长着,遮蔽了他深刻硬朗的五官,与平素的潇洒不羁,弹剑纵歌的他,判若两人。

据说他在广陵罗城置好了一处宅子,据说他辞去了教头的差事,据说他准备了绫罗和珠玉,只等下个月去迎亲。

但是这烟花般的绮梦,只盛放了一瞬,便消散在夜空,杳无痕迹了。

广陵苏家的女儿,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惨死闺阁,据说连个全尸都没留下,只有一个被啃得面目全非的头颅,裹在枕席中。

 

11

“芳茹,死了……”秦侠士喝得烂醉如泥,歪倒在地,干裂得渗血的嘴唇,仍兀自嘟囔着,“死得好惨啊……”

那声音如泣如诉,又似受伤小兽的哀鸣,怎么也不像一个曾经顶天立地,挺拔如松柏的侠客该发出的。

我望着失魂落魄的秦侠士,慢慢喝光了杯中琥珀色的美酒,换上月色的长袍,如一个闲逸的公子般,摇着折扇出门了。

彼时春光万里,乱花如雪。

三日后,我拎着简单的行囊,在码头上搭船。这三日中,下了一场豪雨,冲垮了城郊的一处石桥。秦侠士依县丞赵明公的指示,忙着组织乡民修桥铺路,被琐事绊住手脚。

“看,就像我说的一样,你果然去了广陵?”我的同路人,则是个身穿白衫的男人,他站在渡口的冷风中,衣袂飘飘,宛如谪仙。

而这天人般的男人,站在我的身边,碎嘴婆似的念个不停:“你去杏花林里找我,必是发现我的好处了”、“你自己去,是怕你的朋友会丢了性命吧”、“做人不能义气用事,否则一不小心,就会万劫不复”。

 

12

我咳嗽了两声,并不理他。还好客船很快就到了,我掏出块碎银子,包下了最好的一间客舱。

入夜时分,艄公拿来一盆或碰乱跳的鲜鱼,从舱门递了进来。他探头探脑地向屋里观望,却被我重重地关在了门外。

我把鱼放到客舱的窗下,白梦便摇曳着走到盆前,卷起衣袖,捞起一条,活吞入腹。这残忍的景致,与他清雅的外表,形成强烈的对比,令这江风猎猎的夜晚,都弥漫着无法言说的诡谲恐怖。

“你擅长什么武器?”我用折扇掩嘴,皱眉欣赏着美男大啖活鱼。

“没有武器。”他瞥了我一眼。

“那是拳脚功夫?”我仍抱着一丝希望?

“拳脚?那是什么?”他叼着鱼尾,嘟嘟囔囔地说,“我的本事,等你跟我签订了契约就知道了。哪知你这么小气,一滴血都不肯分给我。”

他仰着脖子,终于吞掉了最后一条鱼,满足地舔了舔唇边的鲜血。望着窗外的点点渔火,悄无声息地笑了。

但我却长叹一声,再也不愿理他。

 

13

广陵不比那南方的水城,热闹而喧嚣,码头上船流如梭,客似云来,金发碧眼的胡商随处可见;妇女们也乐于抛头露面,做着炊饼和茶水的生意;更有北里女子,身着轻纱,贴着花钿,招摇过市,为入夜的交易招揽客人。

这里复杂却又简单,复杂的是,城里商人云集,人心难测,一不小心,便会赔得倾家荡产;简单的是,在广陵郡,只要能付得起银子,便能得到一切你想要的。时光也被这纷繁的城市绞得粉碎,每个人都很忙碌,没有人会在檐下看落花,更不会在雨后烹新茶。

所以,我讨厌广陵!

但是白梦却十分享受,我在罗城南郭赁了间带院子的房子住下。院外并无围墙,只有扎好的翠竹篱笆,门前绿水环绕,桃花点点,颇有几分“在水一方”的情趣。

在我们落脚的当晚,他便如一个放浪不羁的公子般,袒胸披发向虹桥的方向去了。直至天光大亮,才晃悠悠地回来,接下来就窝在阴凉的地方,睡足一个白天。

 

14

他出去的次数越来越多,每每还会带回些香囊、扇坠、手钏之类的定情信物,那终年不变样式的白袍,料子也越来越名贵了,由吴缎到素纱,最后竟变成含烟笼雾、价值千金的波斯轻容,衬得他的身姿越发飘逸出尘,不沾烟火。

他白日里只爱睡觉,慵懒而沉默,天气热时,还会钻到井里纳凉避暑。我也没空管他,忙于拜会城里的僧人和巫女。

就像我所猜测的,这些人都曾去死了女儿的家里驱过邪、做过法,但是他们都不得要领,只说这些人家除了死了女儿,几乎没有共同的地方。

我知道再问下去,也查不到什么结果,在第七日里,派出了阿朱。

之后我便像是个风流的书生般,几乎走遍了广陵郡的每个角落。白梦说得没错,这确实是个令人流连忘返的城市。

城里河道纵横,桥梁交错。桃花苑里,绿柳烟中,时而能见身着轻薄半臂的女子,在桥上弄萧引笛,活似神仙。

 

15

而入夜之后,一座座装点着彩灯和绫罗的楼船,迤逦于深蓝色的河面上,船上丝竹悠扬,曼舞轻歌。远远望去,像是传说中的蜃楼幻影,吸引着无数迷途的旅人,飞蛾扑火般前仆后继地投身其中。

“昨夜星光昨夜愁,今日荧光任依旧。云鬓乱,泪沾湿,可怜旧欢如梦……”隔岸吹来杨柳风,送来哪家歌女的低吟浅唱。

“旧欢如梦……”我坐在堤岸边,思绪仿佛随着歌声散入九天,回到那久远的,蒙尘的过去。

那里同样有娇艳如春花的少女,还有扬鞭跃马的少年。

那时我还不是个驱魔师,昔日的春光,与如今何曾有转圜?

但是一切的一切都变了,河里映出我伶仃的身影,依旧是个玉面青衫的少年,但是我知道,再也回不去从前。

一阵夜风吹过,梨花纷落,逐水而去。与这雪白花瓣一同落下的,还有妩媚动人的阿朱。

她的腰在月色中看来,细得不盈一握,嘴边荡着盈盈笑意,藤萝般柔软地坐在我的身边。

“如何?”我望着河上灯火,静静地问她。

 

16

“那些死去的女孩子,有三个共同的特点。”阿朱不仅美,且十分能干,她那双漆黑的杏仁大眼,仿佛能洞悉一切世间隐秘之事,因此从未令我失望。

“哪三个?”

“第一,都正值妙龄,不足二十。”她捋了捋被江风吹乱的秀发,娓娓道来。

“猎艳之人,大多喜欢鲜嫩的猎物。”我点头称是。

“第二,她们多是大家闺秀,平日里很少抛头露面。”说到这里,阿朱咯咯地笑了,“很合你们男人的口味呢,越难得手的,越是喜欢。”

“阿朱,我真是再不敢放你一人出去了,你简直是天下男人的克星。”我望着她夜昙般洁白秀丽的脸孔,惊叹连连。

“还有第三点,是那些愚蠢的和尚和巫女都没有发现的……”她凑近我的耳边,血红如蔷薇的嘴唇,吐出清甜的气息,“那便是,她们都是即将出嫁的姑娘。”

 

17

我对她的表现赞不绝口,并承诺给她买个最好的菱花镜,她才满意地笑了。我拉起阿朱的手,踏着月影清辉,向住处走去。盈月西斜,灯火飘摇,将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开始我们还相携而行,但是渐渐地,石板路上,只余下我一个人孤零零的影子,游蛇似地,在夜色中蜿蜒。

“献岁发,吾将行。春山茂,春日明。院中鸟,多嘉声。梅始发,柳始青。泛舟舻,齐棹惊。奏采菱,歌鹿鸣……”

我推开柴扉,便听到地底传来悠扬的《代春日行》的歌声。虽然旋律优美,唱词明丽,但在夜晚中幽幽地回荡,仍不免令人毛骨悚然。

我在院子里找了一圈,也没找到唱歌的人,竹荫里,花栅下,只有竹影飘摇,暗香浮动。

最终我在后院的水井中找到了白梦,他今晚难得没有出门,正坐在打水的木桶上,击节高歌着。

见到我诧异的脸,他仰着头在幽暗中笑了。

 

18

他仍然身着白衣,但是衣襟袖口,却多了几枝墨莲图案,披散的长发以玉簪束起来,露出他卓越俊秀的五官,比天上的明月还要耀目几分。

“上来吧。”我朝他招手。

“井里凉快。”他摇头,朝我露出诱人的笑容,“你想好什么时候给我血了吗?”

我歪着头,仿佛听不懂他说的话。

“小气!”他细长的眼睛微眯,将脸撇到一边。

“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是我?”向来只有勾栏歌楼里的女人缠我,还从未有男人如此殷勤,难免令我惶恐。

“因为你煞气重!”他精致的面庞上,浮现出一丝邪恶的笑容,“那日你刚刚靠近杏林,我就闻到你身上的煞气了,如此煞星,简直可以杀掉天子。要合作就要拣最厉害的,不是吗?”

我不再说话,却觉午夜风冷,寒彻入骨。

这个叫白梦的妖怪,他轻浮的瞳仁中,看到的显然不只是缤纷的如花美色。

“而且我猜到了,你会来广陵。活得久了,世上的事情,大半都能隐隐猜到。”他补充着,显然这几日,他没少往闹市中跑,将那些铁嘴半仙的本事学了个十足十。

 

19

“那你还能猜到什么?”我索性揶揄他。

“没有我,你会死!”他掷地有声地说。

这次我笑了,因为我还从未见过像他这么笨的妖怪。他走起路来像是跳舞,虽然姿态美妙,但是却一脚便能将他绊倒,至于他那细细的手腕,大概也只能打打扇子,或者给美人画画眉,哪里能够握住兵刃?

他好似猜到我在笑他的孱弱,却并不计较,仍摇头晃脑地唱着《代春日行》。

“别唱了,这是一首悲伤的歌。”我离开了井台,夜游了大半夜,也该回房歇息。

“为什么?‘两相思,两不知’难道不是描述两情相悦的情歌吗?”井里传来异议的声音。

“早晚你会知道,那是多么悲伤的诗句。”我小声说着,回到了茅屋。

“……入莲池,折桂枝。芳袖动,芬叶披。两相思,两不知。”仿佛是与我作对一般,这悠然的歌声足足回荡了一夜,直至天明时分,才终于止歇。

为什么我会带他来广陵呢?我在黑暗中睁着眼睛,望着房梁,百思不得其解。但却终于明白了,什么叫自作孽,不可活。

 

20

白梦不是我的属下,我并不能约束他。他虽然是个妖怪,却更像个风流公子,琴棋书画,无所不通,想来是长年浸淫在勾栏北里,练得的本事。他不出门寻芳问柳的时候,也乐得跟我下一盘棋,弹两曲琴。

但是这种天气,往往都是细雨纷纷的日子。于是几次之后,我就觉得自己多了个文雅漂亮的朋友,即便这朋友偶尔会吃些老鼠麻雀什么的,我也只当没看到。

日子一天天过着,像是广陵女子的吴侬软语般轻柔缓慢。初夏将至,暑气渐胜,门外的桃花逐了流水,小院外的竹篱笆下,绽出芍药鲜艳娇嫩的花苞。

随着天气渐热,女孩子们又穿起了轻薄的软纱,窄小的半臂短衫,在夏日的阳光下,露着莲藕似白晃晃,嫩生生的胳膊。

在春天里猎艳吃人的恶鬼,此时仿佛都变成了个遥远的传说,在夏日纷繁热闹的胜景中,被人们遗忘了。

 

21

今日是四月十五,广陵郡外的开元寺中,佛堂里跪坐着几十名听经的善男信女。年逾花甲的老主持,身披袈裟,在法座上讲经。他讲解的声音平和安定,庙堂中香气萦绕,小沙弥煮的茶水咸淡适口,在这里待上一时三刻,整个人似沐了次浴般舒爽。

主持讲完了经,众人散去,只余我一个人,仍跪坐在佛堂里的软垫上。老和尚笑眯眯地向我走来,因为我出手阔绰,捐的香油钱足够多,一来二去,他已经跟我混熟了。

我们在寺里的菩提树下品茶论经,说到高兴处,即便是出家人,也变得口无遮拦。

“施主不像是个读书人。”老住持眼尖得很,他穿着肥大的僧衣,在菩提树影中,端详着我,“倒像是个猎人。”

“喔?这广陵郡中,又有什么可猎的呢?”我轻摇着折扇,一边扇风一边回答他,“而且大师如何觉得我是个猎人?”

“因为你很有耐心,又很平和。”他面上仍挂着慈悲的笑容,“只有高明的猎人,才具备这样的特点。”

 

22

他说得没错,我确实是个不错的猎人。没人知道,阿朱每隔三天都会带一份广陵郡中有女儿将嫁的名单给我。

但是过了三月初嫁娶的高峰,四月里的新娘,不但人数少了许多,连门第都不如从前,多半是外来的胡商和小门小户的百姓,显然不能引出那个蛰伏了许久的凶徒。

事情在一个烟雨蒙蒙的夜晚出现了转机,嫁女的名单上,出现了富贾刘家的名字。刘宝通是广陵有名的巨贾,做的是铜和盐的买卖,码头上来往的可载万石的巨船,有一半都是刘家的。

听闻那刘家的女儿养在深闺,温婉美丽,自十三岁起,求亲的人便络绎不绝,直至今春,才与长安的一户门第显赫的人家结了亲。广陵百姓,都翘首以盼这盛大的婚礼,刘宝通几年前就已在为女儿准备嫁妆,珠宝绫罗,堆满了十间房子。

我用笔沾满了浓墨,在刘宝通的名字上,重重画了一个圈。

 

23

“就是他了,从今晚开始,刘家有任何风吹草动,都要及时通知我。”我吩咐着阿朱,并且递给她一盒虫卵。于是她十分文雅地吃光,朝我抛了个媚眼,腰肢款摆地走了。

或许是今晚有白梦抚琴在侧,款款琴音中,阿朱吃虫子的姿态,都如舞蹈般高雅曼妙。

“你快死了。”可是这长得一副祸水脸孔的家伙,似笑非笑的嘴里,永远吐不出好听的话。

“我不会死的。”我走到他面前,按住了琴弦,于是七弦琴发出一声呜咽,戛然而止。

“你脸上已经带着死气了,你见到那个人时,便是你的死期。”他仍然喋喋不休,完全不懂看人的脸色。

我笑了笑,也不与他争什么。我不会死的!因为只有我自己知道,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做,还有故人在遥不可及的地方等我。

那晚,细雨霏霏,乌云吞噬了明月,天边黑漆漆的一片,宛如地狱。

 

24

寅时三刻,一天中最黑的时刻,魔魅尽出,百鬼夜行之时。

天边层云密布,仿佛大海汹涌的浪涛,又像草原中奔腾的骏马,将深蓝色的天幕,遮成墨沉沉的黑,不透微光。

在这铅一般沉重黑暗的天幕下,深宅大院之中,一个窈窕婀娜的身影,拉开了房门,掀起珠帘,从闺房中走入廊下。

少女身着时新的石榴裙,一张粉脸俏如春桃,点漆大眼警惕地看向院落,玉手里还拎着黄锻软鞋,显然是在私会情郎。

与此同时,花园的矮树下,传来瑟瑟轻响,走出一位身着缁衣的青年。

两人相拥依偎在茫茫的夜色中,时而亲昵热吻,时而窃窃细语,活似一对热恋中的男女。

我悄无声息地躲在一株枝叶繁茂的梧桐树上,静静地看着这鸳鸯交颈的一幕,梧桐的叶子宽大茂密,像是连绵起伏的绿色的海,轻易淹没了我的身影。

据阿朱探查,最近刘家的女儿,每天都会在这逢魔时分,在闺中私会情郎。

 

25

从我的所在看不清男人的脸,静静的夜风,却带来细微的酸腐之气,烟雾似的,萦绕不去。

那男人,显然是死了很久的冤鬼化成。

“眠狼。”我打算探他个虚实。

花园中骤然响起一声狼啸,使这深宅大院,变得与北方边陲的深山密林无异。啸声过后,剑芒突起,剑气如追星赶月,直刺向那男人后心。

然而那人却并不阻挡,飞快地转身,竟将怀中的千娇百媚的女郎迎向剑锋。那排山倒海般凌厉逼人的杀气,瞬间便失控了,剑光在不可思议之处折了个弯,斩碎了别致的小轩窗。

少女死里逃生,发出一声呻吟,居然晕了过去。

缁衣青年将她推倒在地,望向花木扶疏,假山林立的院落。

“什么人?还不快出来!”他朝花木中厉声叫喊。

就在这一瞬间,我看到了他裹在衣帽中的脸。他长得有异于寻常男人,英俊中掺着几分柔美,眉眼朦胧,仿佛总是蹙着一团江南烟雨,周身散发着慈悲平和的气息,完全不似一个杀人如麻的恶鬼。

 

26

眠狼手持利剑,从假山后走了出来。廊下清幽的烛光,照在他冷峻严肃的脸上,使他看起来似一块万年玄铁,坚不可摧。

但是那缁衣男人却看也不看他一眼,仔细地环顾四周,仿佛在寻找什么,随即眼神骤然犀利,如箭一般直视向我藏身的所在。

于是我看到了一双紫色的眼睛,那妖异的双瞳中,荡漾着一圈圈的涟漪,将我的灵魂吸入其中。

前尘往事,如纷叠的海潮般奔涌而来。我的手一颤,一头栽倒,从高大的梧桐树上重重跌下。

“阿朱!”凭着仅存的意志,我唤出了阿朱。

阿朱窈窕的身影,如九天玄女般,从层叠的乌云中蹁跹而至,她伸出玉臂,一把拉住我的胳膊,腰肢一摆,便带着我荡到半空。

银丝不断地从她手指中激射而出,缠在飞檐翠瓦上,我们几个起落,便已飞出了刘家大宅。在离开的一瞬,我回头看到了那站着夜风中的男人,风帽缓缓滑下,露出了他光可鉴人的头颅。

紫色的双眸,仍然闪烁着令人沉醉的微光。

这是那天晚上,我看到的最美的景致。

 

27

我睡了很久很久,但是噩梦却接踵而至,如广陵码头的商客般,吵杂喧嚣地挤满了漫长的睡眠。

梦里有血,有花,还有女人飘摇而朦胧的笑。当一柄利剑,斜斜向我刺来的时候,我打了个寒战,猛地醒了。

我发现窗外阳光耀眼,自己正躺在一个妙龄女子香软的膝盖上。她梳了个时新的堕马髻,鬓边插着一朵牡丹,身着轻纱罗衣,露出大片酥胸,正在温柔地给我打扇。

“公子醒了?”她见我睁开眼睛,娇憨地笑,年轻丰盈的身体,四溢着无尽的活力,仿佛能驱走恐怖的梦魇。

夏日午时的阳光,如千万道利剑般,刺破妓寮中的七彩珠帘,落在了一个白衣男人身上。他比我们初见时,更添俊美,白衣胜雪,圆领下绣着点点红梅,风雅飘逸。

此时这漂亮得近似妖怪的男人正笑眯眯地看着我,眼角眉梢,尽是风情。

“怎样,知道我为何说你会死了吧?”

 

28

我扭过头,轻咳了几声,不去理他。

“你记得太多的往事,只要你心存幻想,便会被他蛊惑。他可是长了‘渡梦’般的眼睛呢。”

“渡梦”是传说中的妖瞳,类似民间异人擅长的摄魂之术,能令人意乱神迷。但是“渡梦”却比摄魂术厉害百倍,那紫色的瞳仁,能轻易地发现人们心底最渴望的梦想,令人沉醉其中,流连忘返。

即便肉身无碍,也是个做梦的活死人罢了。

我咳嗽着,再次睡倒在女孩的膝盖上。温香软玉,红粉醉人,怪不得古往今来,有那么多人英雄好汉,埋骨于这温柔乡中。

刘家的女儿顺利出嫁了,或许那妖孽也被我惊吓,居然再未出手。

她出嫁的阵仗很大,半个广陵,都铺上了红绸,树上满结彩娟,在夏日的晴空中招展飘摇,极尽富贵。

只是花轿中的新娘,却哭得格外伤心,大家都说她是舍不得自小生活的广陵,但是只有我知道,她是为自己那俊俏温柔的情郎心碎欲绝。

阿朱送来了新的名单,于是几天后,我就又在重重墨迹中,发现了一个诱人的名字。

 

29

天气越来越热了,暑气袭人,而白梦恍如灼灼夏花,又似深涧清泉,在这灼人的烈日中,盛放着,奔涌着,开出姹紫嫣红,溅出飞花碎玉,迷惑了世人的眼睛。

让人为他的魅力沉醉,每当那白衣飘飘的身影走过桥梁,映入绿水,总会引来谁家女子,痴恋的驻足回望。

而在这盛暑之中,我也换上了柳色的轻缎便袍,摇着折扇,去开元寺找老主持聊天去了。

在我供奉了一把金瓜子之后,找到了正在讲经论法的主持。

小沙弥为我端来煮好的茶水,我足足等了两个时辰,他才终于讲完了佛法。

“公子近来可好?”他仍记得我,笑眯眯地。

“托赖,还算过得不错。有一件事想请教大师。”我收起折扇,对他恭敬行礼,“不知广陵大都督长史夫人,可在开元寺进香?”

“长史夫人每逢初一,都会去大明寺。”老主持对我回礼,仔细地瞧着我,“公子捕到猎物了?”

“还没有,但是快了。”我喜欢这个老主持,他风趣得简直不像个出家人。

“只希望公子万事小心,”他仍然微笑着看我,“不要自己变成了猎物就好。”

我不再回答,向他请教佛法。菩提树下,几个果子,一盘残局,便打发了一天的时光。

 

30

五月初一,长史夫人乘着的马车意外在开元寺门外陷住了。婢仆们纷纷查看,却见车底被两块巨大的土棱绊住,无论如何抽打骏马,也无法摆脱那奇怪的桎梏。

众人皆纷纷称奇,因为刚才路上明明一马平川,什么都没有。夫人见状认为是天意使然,索性带着婢女,就近在开元寺进香。

在她踏进香雾萦绕的佛堂之后,我从菩萨的身后绕了出来。车辇是我唤出的妖怪地龙拽住的,令她既不能前进,也无法后退,除了来开元寺,没有第二条路可以走。

这名尊贵的夫人看到我之后,娥眉微蹙,但染了尘霜的脸,很快恢复了平静。

“是你搞的鬼吧?”她看起来年过而立,风韵犹存。身着深紫褙子,萱草色罗裙,头发梳成碧螺髻,勒着翡翠抹额,即便做妇人打扮,仍能依稀瞧出当闺女时曼妙活泼的影子。

“叨扰夫人了,可是我有一件事想提醒夫人。”

 

31

她皱了皱眉,疑惑地望向我的脸庞,于是我又忍不住咳嗽起来。

“你看起来不像坏人,或许可以听你说两句。”我病弱的模样,激起她的慈悲之心,她看起来不复方才那样高高在上了。

“听闻贵府的娘子要出嫁?”我小心翼翼地问。

她面上浮现出浅浅的怒气,像是细雨在湖面上激起的一圈圈涟漪,但是她很快平静下来。“看来是哪个多嘴的家奴,说了什么闲话呢。”

我压低声音,在她耳边细细私语着。她美丽的面孔上,先是写满惊诧,随即额上渗出细碎的汗珠。

“你有什么凭据,敢如此胡言乱语?”末了,她沉思了一会儿,抬起头,目光凌厉地看着我。

“夫人只需按我说的做,自会发现端倪。”我说着伸出手,在自己的手掌间,写了一个“胡”字。

彼时寺里回荡着悠远醇厚的撞钟声,佛堂中烟气萦绕,带露含香的白莲,积雪似地堆满了香案。

正中供奉的高大金佛,嘴边含笑,温柔而慈悲地俯瞰着众生,仿佛看透了,那些潜藏于黑暗中的密局。

 

32

大都督长史家的防备,在一夕之间,变得森严起来。这座位于子城的豪邸,众多家丁护院,提着长棍,在高墙内外巡逻。五步一岗,十步一哨,守备严密得连个麻雀都飞不进去。

而白梦仍哼着《代春日行》,一身白衣,恍如戏水鹭鸶,在虹桥花街处游荡着。他流连于烟花之中,却对诸多艺妓歌女一视同仁,据说他能在寻常的酒楼里听曲;也会去胡姬的酒肆里观舞;更是诸多王孙贵族羡艳的,名妓小歌仙儿的入幕之宾。

他会举着油纸伞,送那些衣饰华丽的女子回家;也会在午夜时分,在歌姬的小院中抚琴奏曲;更会体贴地买了冰镇的酸梅汤,送给台上唱戏的红角。

他仿佛是所有人的情人,又好像从未属于任何一个人。

那双琥珀般通透诱人的双眸里,永远闪烁着冰冷的光。即便在五月的艳阳下,也无法在他的瞳仁中,看到任何暖意。

端午节很快到了,家家户户挂起驱逐虫蛇的蒿草艾叶,妇女们买了百索棕,细心地剥开粽叶,给自家的孩子喂白玉团儿吃。

 

33

这天十分热闹,广陵大半百姓,都去河边观看千舟竞渡,银桨渡波,据说因为今年有高丽使节来贺,观舟之人,又比往年多了一成。

但是我是不能挂蒿草,熏艾叶的,那样的话阿朱一定会发脾气。所以我只在集市上买了烧肉和黄酒,放在了后院,又在竹影飘摇的阴凉之处,备好了广陵郡最紧俏的毡帽、百炼镜等稀罕的玩意儿。

做好了这些,我便独自一人回到房间,喝着软糯的黄酒,吃起了清甜的粽子。

渐渐夕阳西下,原本只有绿竹掩映的院落,仿佛一转眼,便充斥着欢歌笑语。他们欢快地推杯换盏,弹剑纵歌,在后窗上映出纷乱而癫狂的影子。

我望着这些身怀异能,与我同生共死的手下,沉默地笑了。在漫长得没有边际的时光的荒漠中,因为有他们,我不再寂寞。

这天我喝了很多酒,酒能令人忘记一切,又能令人想起一切,是奇怪的东西。

所幸今天它让我忘记了一切,并赐我一夜好眠。

 

34

那天我是在黎明时分,被急促的敲门声吵醒的。我披上单衣,好奇地打开了门,只见门外站着一个身着灰色短袍的家丁。

他满脸大汗,汗珠在晨光中熠熠生辉。我望着他宽阔粗鄙的脸庞,怎么也想不起记忆中有这号人。

“先生,夫人请你过去。”他压低声音,在将明未明的天色中,小心翼翼地说,“抓到歹人了,夫人说你料事如神,请您速去认人。”

凉爽的晨风,像是往我昏胀的脑袋上淋了一桶冷水。我突然想起,他口中的夫人,正是大都督长史家的夫人,我五日前,设计在开元寺见到的那位。

我急忙穿上长衫,带着折扇,跟着这家丁向颜府走去。天边现出一抹红霞,仿佛少女颊边醉人的绯红。

那绯红烧遍天际,将广陵城中徘徊曲折的绿水,都染成一片血色。

望着这血光辉映的城市,不知为什么,我的心突地一跳,升起了几分不祥的预感。天边有乌鸦振翅而过,发出“哇”地一声悲鸣。

 

35

当日天光大亮之时,我在大都督长史家的后房中,看到了他们抓到的歹人。那是一个身着白衫的男人,黑发如蜿蜒的蛇,委顿在草屑中,他俊脸上布满伤痕,白衣上绽放着点点红梅。

但此番已非哪位名妓的画作,而是他浓腥的鲜血。他被打得不成人形,躺在肮脏的草席上,俊逸的五官已经面目全非,大概唯一没变的,就是那双琥珀色的,冰冷的眼睛。

一只苍蝇嗡嗡飞过,划过他的双眸,那精魂凝聚之地,似乎还含着隐而不现的笑意。

“就是这人,他昨晚与夫人的侍女在园子里私会,刚好被我们擒到。说来好险,他们苟且的地方,离娘子的闺房只隔了一个院子。”一个四十出头的武人,站出来禀报功绩,“还请公子看看,这是不是您所说的凶徒?”

暑热的天气,有蚊虫竟血,在他的周身飞来飞去。我以折扇掩面,凑近白梦。

“你怎么会被他们逮到?况且,你不是从不向良家女子出手?”

 

36

他只是惨笑了一下,轻轻摇了摇头,“这不关莺儿的事,我……,只是找她出来问点事。”

“我明白了……”我望着他,让他安心,“我会让他们放你出来的。”

他却又轻轻摇头,“不……,我不能走……”

我疑惑地看着他晶亮的眼睛,像是深陷泥潭。白梦,这个风流的,俊逸的,流连于花丛之中,却片叶不沾的花花公子。

他真正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阳光大盛,照亮了窄小的茅屋;发霉的墙壁;以及躲在潮湿角落的,黑色的爬虫,令隐藏在黑暗中的一切都无所遁形。

但是却照不进,这个浑身血污的男人的心底。

我仿佛明白了什么,缓缓站起身,回头对那几名武人说。

“正是此人!”

他们因缺乏睡眠而萎顿的神色,瞬间雀跃起来。甚至有人高声欢呼着,要去领赏邀功,更多人的人则抱怨久未成眠,要好好休息一番。

我又看了看白梦,他闭上了眼睛,不挣扎,不躲避,静静地躺在草席上,像一尊睡着了的佛。

 

37

我这时才发觉,自己从未了解过他。不论是在杏花林中,轻佻地调笑的他;还是在深井中寂寞高歌的他;抑或是流连于花楼酒肆,红袖香风里,不知归途的他。

我最后看了一眼他,离开了后院。我做了两件事,第一件是央求夫人放了莺儿,这可怜的侍女被派去浣衣洗菜,算是惩戒;第二件事是,我提出要一一验看长史女儿所有的嫁妆,以防不测。

夫人答应了我,在珠帘后,她的身影端庄温婉,波澜不惊,仿佛一尊漆彩的泥人。

长史家娘子的嫁妆非常多,分为内房用品和外房用品,大到紫檀千工床,小到比发丝还细的刺绣丝线,足足摆满了三个院子。

以我一人之力,根本无法在几日内全部查验。嫁娶的佳期日益近了,广陵城中,渐渐传出了杀害女子的妖孽,已经伏法的传闻。

这喜庆的消息,仿佛在夏日中燃了烈火,锦上添了鲜花,原本就车马如流,夜夜笙歌的城市,像是盛放的花火,更加喧闹繁华了,就连走在街上的姑娘,都比往日多了起来。

只是杨柳依依的虹桥下,锣鼓声声的戏院中,少了一抹浮月似的,风流不羁的身影。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