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01
“这就是前几日跟您提过的鸳鸯。”一位肥头大耳的商人贴在赵欲为的耳边,细细说着,“这小娘子弹得一手好琵琶,不是我夸口,她想让人哭便让人哭,想让人笑便让人笑,听说赵明府是雅人,最爱听曲……”
窗外冬雨如织,夜色正浓,在花街的一处暖阁中。赵欲为歪坐在罗汉床上,慵懒地向屏风后投去一瞥。
但他的目光很快就流转到几位宴请他的豪商身上,与他们寒暄说笑着。临近年关,商人们都想跟这位新来的县丞打通关系,竭力巴结着。还好这观音似的官儿格外好相处,一双丹凤眼里,总蕴着浓浓笑意。绿窗之中,宾主皆欢,气氛融洽。
室内燃着明亮红烛,在绣着花开富贵的屏风上,映出个婀娜的人影。素腰款款,不盈一握。
女子朝他们拜了拜,抱起琵琶拨了一下,欢快的音节便流水似地奔涌而出。跳到屋檐外,花街上,连淅淅沥沥的冷雨,都变得温暖可人了。
她弹的是《绿腰》,一首欢快的舞曲。于是不仅是商人们听得面带微笑,就连赵欲为都忍不住跟着节奏打拍子。
02
琵琶的曲声越来越快,已到了第三段的“繁姿曲向终”。琴音中绽开了一蓬蓬的春花;又像是藏着林中争鸣的百鸟;更有滔天巨浪,重重砸向礁石,溅出漫天飞花碎玉。
众人皆听得如痴如醉,音节慢慢平缓,渐渐万花皆落,百鸟归林,海面也恢复了平静,只余皓月当空,云天万里。
余音袅袅,散入冬雨,天地之间又变成一片寂静凄凉。
客人们都被这轻快的曲子感染,忍不住拍案叫好。假母立刻识相地唤进来身着轻软纱衣的佳人,和手捧珍馐美酒的奴仆。
暖阁里顿时热闹起来,袒胸露臂的姑娘们像是争奇斗艳的花,又像是温柔可人的猫,笑意盈盈地为几位贵客温酒布菜。
赵欲为夹了块笋干,凤眼一转,却瞧向了屏风后的女子。商人们都长着七窍玲珑心,立刻明白了这位玉面县丞的意思,急急把叫做鸳鸯的歌姬唤了出来。
03
女孩一步三迟,抱着琵琶,走到了赵欲为面前。她穿着绿色罗裙,看起来稚嫩而青涩,不过十六七岁年纪,脸上不着粉黛,像是纺娘手中的白绢似的清雅干净。
大概唯一能昭示她歌妓身份的,便是双环髻上的鎏金孔雀钗了。那雀钗富丽精致,孔雀绿羽翠尾,仿佛随时就能振翅高飞。
倒衬托得她的一张巴掌大的小脸,更加清丽可怜。
赵欲为万万没想到这名动四方的歌妓竟然如此稚嫩,心中不免暗暗生怜,像是怕吓着了她似的,低声问。
“今年多大了?”
“回贵人,十四了。”鸳鸯放下琵琶,低下芦苇似细弱的脖颈,给他行了个礼。
“会唱歌吗?”
时人喜欢狎妓,皆是因为妓女们才情并茂,长袖善舞。如果没有几首词句兼美的诗歌,是万万当不起名妓这头衔的。
因此鸳鸯倒了一杯酒,檀口轻启,唱了起来。她唱歌的声音低沉婉转,像是春天的风穿过峡谷时发出的轻吟,并不高亢,却能缠缠绵绵,化入心房。
“一杯酒,对春桃。新寒半怯几枝摇。一帘疏雨侵红瘦,怎忍芳心对酒浇?”她将酒杯凑至赵欲为的唇边。
04
赵欲为笑着接过,仰头喝干。
鸳鸯又倒了一杯酒敬他,“二杯酒,对夏荷。雨后凝珠展碧阁。戏水鸳鸯人妒合,诗寻不到酒相和。”
他照样爽快地喝光了,素来理智冰冷的眼神,也像解冻的春水,泛出几分暖意。
鸳鸯的歌却并未停歇,“三杯酒,对秋菊。冷风凄雨不改期。更劝黄昏一杯酒,寒秋残月两难敌。”
这次赵欲为不待她劝,自己接过酒杯喝起来。这个观音般标致温和的美男,脸颊烧着诱人的红晕,凤眼顾盼神飞,平日里的端庄严谨,在美酒的作用下,如春阳中的冻雪般一点点消融了。
暖阁里的姑娘们胆子都大起来,她们围到这俊美的贵人身边,给他斟酒,为他擦汗,更有的以藕臂蹭着他的胸膛。
但是赵欲为却始终看着鸳鸯,她像一根春草,又像一枝细柳,站在花团锦簇之中,不谄媚,却也不疏离。
他喝到兴起,叫仆人端来笔墨,拉起鸳鸯的衣袖铺在桌上,提笔在春水似的碧绿绸缎上,也写下了首歌:
四杯酒,对冬梅。一枝清瘦许春回。清歌不断酒不换,吾与梅花醉不归。
05
鸳鸯得此殊荣,似乎有些喜不自胜了,她脸飞红霞,急急要去道谢,却不知被谁绊了一下,整个人打了个趔趄便跌到了赵欲为的怀里。
赵欲为只觉眼前金光闪烁,周围响起一片抽气之声。他突然觉得左边脸颊有些痛,伸手一摸,却摸到一掌鲜血,才知脸上被鸳鸯鬓上的雀翎生生刮了个口子。
原本活泼俏丽的姑娘们,见状纷纷跪在地上,连声道歉,像暴雨过后,谢了一地的五颜六色的花。
“贵人……,奴、奴家真的不是故意的……”鸳鸯也脸色苍白地望着他,小小的身体抖个不停。
“你们到底是怎么伺候客人的?快去叫假母过来!”商人们怒不可遏,他们费劲心思想讨这新上任的县丞欢心,哪想却被一个毛手毛脚的歌姬坏了好事。
“罢了!”赵欲为举手喝止,立刻有伶俐的少女站起来,以娟帕擦拭他脸上的血迹。
鸳鸯的衣袖上也沾染了几点血珠,他见到了,索性就着血迹画了枝梅花。
萤黄色的光线下,红梅与歌词交相辉映,格外相称。
06
众人皆纷纷拍马,忙不迭地称赞他一手好丹青,赵欲为便又闲适地倚在软垫上,享受地吃起了酒菜。他的面上挂着笑,温柔而慈悲,坐在萦绕的香气之中,活像是庙里供着的菩萨。
但是他却再也没有看鸳鸯一眼,哪怕那小歌姬把琵琶弹得再热闹都没有用。
但是他之后又没事就来这里坐一坐,天气好时,还有人看到他跟鸳鸯在庭院中弹琴弄曲。
年关很快就要来了。年关难过,是自古以来的说法。本来老头子是不信这个的,如今却也不得不信了。
他穿着厚厚的纹金靛蓝棉布袍,带着阿朱,坐在水城中最有名的醉仙楼里,像是一位闲适悠然的富家公子。
客人们的心情都很好,因为老板为了揽客,请了伶人表演《踏摇娘》,那伶人貌丑无比,却画着浓妆,身着女子裙裳,忸怩作态地唱曲。引得大家哄堂大笑,笑声一浪高过一浪,几乎都要把房顶的瓦片掀飞。
但他却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一双剑眉中笼罩着愁云惨雾。今日请他过来的是赵欲为,每当那玉面郎君做东,便没有什么好事。
07
赵欲为很快就到了,只是几日不见,他一贯慈悲从容的表情,竟发生了变化。他看起来不再高高在上,笑起来也像接了地气,像是庙堂之上的佛,骤然踏入了红尘。
而且似乎是为了证明他越发浓厚的人情味,今日他竟然携了位女子前来。那女郎穿着深绿色的棉斗篷,头戴面纱。衣饰名贵而低调,并不带婢女,显然出身不高。
雪肤花貌的阿朱,看到这个女人,立刻撇过头去,冷哼了一声。
“赵公近来可好?”老头子识趣地没问那女子是谁,只跟这位总与麻烦挂钩的朋友寒暄着。
“托赖,过得还算不错。”赵欲为端坐在窗下,冬日的暖阳照在他的身上,使他像是窗檐下结的冰棱般剔透夺目,“今日请老头子先生,是有事要拜托。”
“是啊,赵公没事也不会想起我这个区区的驱魔师啊。”他猛然咳嗽不止,一贯苍白的脸,也因剧烈的干咳染上绯红。
阿朱急忙为他端来温热的梨汤,他有气无力地喝了几口,才止住了咳嗽。
08
赵欲为却始终微笑地看着他,像是酒楼中的客人,看着台上伶人做作而滑稽的一举一动。
“其实,拜托先生的,是这位鸳鸯姑娘。”赵欲为指着身边的女子,“她说想请先生整治两个人。”
老头子眯着眼睛,看着这个女人。她的身形像是一支婀娜的绿柳般纤细柔软,宽大的斗篷下,似乎还隐藏着令人无法捉摸的东西。
女子掀开面纱的一角,露出清丽而娇嫩的面容,她年纪不大,却气质从容,恍如净水般耐人寻味。
她恭谨地向这位顽疾缠身的俊美公子行礼,用低沉如风吟的声音,说出了自己的愿望。
据她说自己是个父母双亡的孤儿,父亲死前留下几亩薄田,并将她托付给叔父抚养。但叔婶却见财起意,将她卖入官府经营的妓院。她姿色并不出众,只能靠勤练琵琶站住了脚跟。如今薄有积蓄,便想让那恶毒的叔婶吃些苦头。
老头子越听剑眉便拧得越紧,最后他清俊漂亮的脸,简直就像团抹布似的又皱又黑。
他朝赵欲为勾勾手指,于是后者便将耳朵凑到他的唇边。
“赵公,你真的觉得这事儿值得我出手?干脆我自己出几贯钱,找两个小无赖,帮你这位红颜知己出口气得了。”
09
“这些钱我不是出不起,但是她如今扬眉吐气了,连雇打手都要最好的,就像我们饿了很久,都想吃些猪腿牛心什么的。”赵欲为摇头长叹,“还有,她不是什么红颜知己,莫要败坏我的清誉。”
最终说了半晌,鸳鸯仍然坚持己见,留下了只金饼子和一些线索走了。此时已是日暮时分,老头子收了金子,不情愿地回到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