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8029】
读物本·鸳鸯刺【上篇】
作者:C小调第5号
排行: 戏鲸榜NO.20+
【禁止转载】读物本 / 架空字数: 117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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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本信息

创作来源转载作品
角色0男0女
作品简介

作者:多多

更新时间

首发时间2024-07-23 13:32:03
更新时间2024-07-25 17:06:19
真爱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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剧本正文

                                                                                                        

01

“这就是前几日跟您提过的鸳鸯。”一位肥头大耳的商人贴在赵欲为的耳边,细细说着,“这小娘子弹得一手好琵琶,不是我夸口,她想让人哭便让人哭,想让人笑便让人笑,听说赵明府是雅人,最爱听曲……”

窗外冬雨如织,夜色正浓,在花街的一处暖阁中。赵欲为歪坐在罗汉床上,慵懒地向屏风后投去一瞥。

但他的目光很快就流转到几位宴请他的豪商身上,与他们寒暄说笑着。临近年关,商人们都想跟这位新来的县丞打通关系,竭力巴结着。还好这观音似的官儿格外好相处,一双丹凤眼里,总蕴着浓浓笑意。绿窗之中,宾主皆欢,气氛融洽。

室内燃着明亮红烛,在绣着花开富贵的屏风上,映出个婀娜的人影。素腰款款,不盈一握。

女子朝他们拜了拜,抱起琵琶拨了一下,欢快的音节便流水似地奔涌而出。跳到屋檐外,花街上,连淅淅沥沥的冷雨,都变得温暖可人了。

她弹的是《绿腰》,一首欢快的舞曲。于是不仅是商人们听得面带微笑,就连赵欲为都忍不住跟着节奏打拍子。

 

02

琵琶的曲声越来越快,已到了第三段的“繁姿曲向终”。琴音中绽开了一蓬蓬的春花;又像是藏着林中争鸣的百鸟;更有滔天巨浪,重重砸向礁石,溅出漫天飞花碎玉。

众人皆听得如痴如醉,音节慢慢平缓,渐渐万花皆落,百鸟归林,海面也恢复了平静,只余皓月当空,云天万里。

余音袅袅,散入冬雨,天地之间又变成一片寂静凄凉。

客人们都被这轻快的曲子感染,忍不住拍案叫好。假母立刻识相地唤进来身着轻软纱衣的佳人,和手捧珍馐美酒的奴仆。

暖阁里顿时热闹起来,袒胸露臂的姑娘们像是争奇斗艳的花,又像是温柔可人的猫,笑意盈盈地为几位贵客温酒布菜。

赵欲为夹了块笋干,凤眼一转,却瞧向了屏风后的女子。商人们都长着七窍玲珑心,立刻明白了这位玉面县丞的意思,急急把叫做鸳鸯的歌姬唤了出来。

 

03

女孩一步三迟,抱着琵琶,走到了赵欲为面前。她穿着绿色罗裙,看起来稚嫩而青涩,不过十六七岁年纪,脸上不着粉黛,像是纺娘手中的白绢似的清雅干净。

大概唯一能昭示她歌妓身份的,便是双环髻上的鎏金孔雀钗了。那雀钗富丽精致,孔雀绿羽翠尾,仿佛随时就能振翅高飞。

倒衬托得她的一张巴掌大的小脸,更加清丽可怜。

赵欲为万万没想到这名动四方的歌妓竟然如此稚嫩,心中不免暗暗生怜,像是怕吓着了她似的,低声问。

“今年多大了?”

“回贵人,十四了。”鸳鸯放下琵琶,低下芦苇似细弱的脖颈,给他行了个礼。

 “会唱歌吗?” 

时人喜欢狎妓,皆是因为妓女们才情并茂,长袖善舞。如果没有几首词句兼美的诗歌,是万万当不起名妓这头衔的。

因此鸳鸯倒了一杯酒,檀口轻启,唱了起来。她唱歌的声音低沉婉转,像是春天的风穿过峡谷时发出的轻吟,并不高亢,却能缠缠绵绵,化入心房。

“一杯酒,对春桃。新寒半怯几枝摇。一帘疏雨侵红瘦,怎忍芳心对酒浇?”她将酒杯凑至赵欲为的唇边。

 

04

赵欲为笑着接过,仰头喝干。

鸳鸯又倒了一杯酒敬他,“二杯酒,对夏荷。雨后凝珠展碧阁。戏水鸳鸯人妒合,诗寻不到酒相和。”

他照样爽快地喝光了,素来理智冰冷的眼神,也像解冻的春水,泛出几分暖意。

鸳鸯的歌却并未停歇,“三杯酒,对秋菊。冷风凄雨不改期。更劝黄昏一杯酒,寒秋残月两难敌。”

这次赵欲为不待她劝,自己接过酒杯喝起来。这个观音般标致温和的美男,脸颊烧着诱人的红晕,凤眼顾盼神飞,平日里的端庄严谨,在美酒的作用下,如春阳中的冻雪般一点点消融了。

暖阁里的姑娘们胆子都大起来,她们围到这俊美的贵人身边,给他斟酒,为他擦汗,更有的以藕臂蹭着他的胸膛。

但是赵欲为却始终看着鸳鸯,她像一根春草,又像一枝细柳,站在花团锦簇之中,不谄媚,却也不疏离。

他喝到兴起,叫仆人端来笔墨,拉起鸳鸯的衣袖铺在桌上,提笔在春水似的碧绿绸缎上,也写下了首歌:

四杯酒,对冬梅。一枝清瘦许春回。清歌不断酒不换,吾与梅花醉不归。

 

05

鸳鸯得此殊荣,似乎有些喜不自胜了,她脸飞红霞,急急要去道谢,却不知被谁绊了一下,整个人打了个趔趄便跌到了赵欲为的怀里。

赵欲为只觉眼前金光闪烁,周围响起一片抽气之声。他突然觉得左边脸颊有些痛,伸手一摸,却摸到一掌鲜血,才知脸上被鸳鸯鬓上的雀翎生生刮了个口子。

原本活泼俏丽的姑娘们,见状纷纷跪在地上,连声道歉,像暴雨过后,谢了一地的五颜六色的花。

“贵人……,奴、奴家真的不是故意的……”鸳鸯也脸色苍白地望着他,小小的身体抖个不停。

“你们到底是怎么伺候客人的?快去叫假母过来!”商人们怒不可遏,他们费劲心思想讨这新上任的县丞欢心,哪想却被一个毛手毛脚的歌姬坏了好事。

“罢了!”赵欲为举手喝止,立刻有伶俐的少女站起来,以娟帕擦拭他脸上的血迹。

鸳鸯的衣袖上也沾染了几点血珠,他见到了,索性就着血迹画了枝梅花。

萤黄色的光线下,红梅与歌词交相辉映,格外相称。

 

06

众人皆纷纷拍马,忙不迭地称赞他一手好丹青,赵欲为便又闲适地倚在软垫上,享受地吃起了酒菜。他的面上挂着笑,温柔而慈悲,坐在萦绕的香气之中,活像是庙里供着的菩萨。

但是他却再也没有看鸳鸯一眼,哪怕那小歌姬把琵琶弹得再热闹都没有用。

但是他之后又没事就来这里坐一坐,天气好时,还有人看到他跟鸳鸯在庭院中弹琴弄曲。

年关很快就要来了。年关难过,是自古以来的说法。本来老头子是不信这个的,如今却也不得不信了。

他穿着厚厚的纹金靛蓝棉布袍,带着阿朱,坐在水城中最有名的醉仙楼里,像是一位闲适悠然的富家公子。

客人们的心情都很好,因为老板为了揽客,请了伶人表演《踏摇娘》,那伶人貌丑无比,却画着浓妆,身着女子裙裳,忸怩作态地唱曲。引得大家哄堂大笑,笑声一浪高过一浪,几乎都要把房顶的瓦片掀飞。

但他却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一双剑眉中笼罩着愁云惨雾。今日请他过来的是赵欲为,每当那玉面郎君做东,便没有什么好事。

 

07

赵欲为很快就到了,只是几日不见,他一贯慈悲从容的表情,竟发生了变化。他看起来不再高高在上,笑起来也像接了地气,像是庙堂之上的佛,骤然踏入了红尘。

而且似乎是为了证明他越发浓厚的人情味,今日他竟然携了位女子前来。那女郎穿着深绿色的棉斗篷,头戴面纱。衣饰名贵而低调,并不带婢女,显然出身不高。

雪肤花貌的阿朱,看到这个女人,立刻撇过头去,冷哼了一声。

“赵公近来可好?”老头子识趣地没问那女子是谁,只跟这位总与麻烦挂钩的朋友寒暄着。

“托赖,过得还算不错。”赵欲为端坐在窗下,冬日的暖阳照在他的身上,使他像是窗檐下结的冰棱般剔透夺目,“今日请老头子先生,是有事要拜托。”

“是啊,赵公没事也不会想起我这个区区的驱魔师啊。”他猛然咳嗽不止,一贯苍白的脸,也因剧烈的干咳染上绯红。

阿朱急忙为他端来温热的梨汤,他有气无力地喝了几口,才止住了咳嗽。

 

08

赵欲为却始终微笑地看着他,像是酒楼中的客人,看着台上伶人做作而滑稽的一举一动。

“其实,拜托先生的,是这位鸳鸯姑娘。”赵欲为指着身边的女子,“她说想请先生整治两个人。”

老头子眯着眼睛,看着这个女人。她的身形像是一支婀娜的绿柳般纤细柔软,宽大的斗篷下,似乎还隐藏着令人无法捉摸的东西。

女子掀开面纱的一角,露出清丽而娇嫩的面容,她年纪不大,却气质从容,恍如净水般耐人寻味。

她恭谨地向这位顽疾缠身的俊美公子行礼,用低沉如风吟的声音,说出了自己的愿望。

据她说自己是个父母双亡的孤儿,父亲死前留下几亩薄田,并将她托付给叔父抚养。但叔婶却见财起意,将她卖入官府经营的妓院。她姿色并不出众,只能靠勤练琵琶站住了脚跟。如今薄有积蓄,便想让那恶毒的叔婶吃些苦头。

老头子越听剑眉便拧得越紧,最后他清俊漂亮的脸,简直就像团抹布似的又皱又黑。

他朝赵欲为勾勾手指,于是后者便将耳朵凑到他的唇边。

“赵公,你真的觉得这事儿值得我出手?干脆我自己出几贯钱,找两个小无赖,帮你这位红颜知己出口气得了。”

 

09

“这些钱我不是出不起,但是她如今扬眉吐气了,连雇打手都要最好的,就像我们饿了很久,都想吃些猪腿牛心什么的。”赵欲为摇头长叹,“还有,她不是什么红颜知己,莫要败坏我的清誉。”

最终说了半晌,鸳鸯仍然坚持己见,留下了只金饼子和一些线索走了。此时已是日暮时分,老头子收了金子,不情愿地回到家。

更寒露重的夜晚,他倚在小方桌前喝酒,看着那张写着地址和形貌特征的草纸,不乐意地砸着嘴。阿朱又来了,黑裘闪亮的毛尖,衬得她的脸庞晶莹似雪。

只是她并不敲门,不知是从何处溜进来的,她大方地抢过老头子的酒杯,朱唇微启,抿了口酒,“我不喜欢那个叫鸳鸯的,所以我不会去。而且北方现在太冷了,那会让我很难过。”

这等小事,他原本想的就是派伶俐的阿朱跑一趟,奈何这名手下聪明得可怕,还没等他张嘴,就直接拒绝了。

“只能派熊男去了,只是那样的话,我的右臂,可能会变得迟钝一些。”他撩起右手的袖子,露出白白的胳膊,虽然皮肤白皙,却筋肉纠结,仿佛蕴含着无限的力量。

 

10

“老头子,你的左手,还藏着谁呢?”阿朱却伸出纤纤细指,按住他另一只手,从手腕捏到肩膀,“我怎么觉得你的力量,并不只这些?”

“就是那里!就是那里!”他眯着眼睛享受,还不断耸着肩,“等会儿把我的另一只手也按按吧,熊男走后,它就没这福气了。”

阿朱没得到想要的答案,不情愿地翻了个白眼,但是却仍为他从头到脚做了按摩。只要不让她去北方,裹着厚厚的裘皮,在刀子般凌厉的风霜里奔波的话,让她做甚么都可以。

这晚,主仆尽欢,长夜结束在老头子轻松而愉悦的鼾声里。

次日黎明时分,天才蒙蒙亮,就有一个壮似小山的魁梧身影,从小院中走了出去。他身形高大,却又敏捷迅疾,没一会儿就消失在长街的尽头。

直至日上三竿,老头子才换了件暖黄色的棉袍,带着一个黑衣劲装的少年,与普通的市民一起,去集市采购了。

眼看就要过年了,他买了很多熟肉和稀罕的服饰,犒劳自己的属下。有时他会皱着眉回望,仿佛在闹市里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发现了什么,但是找了一会儿,却又一无所获。

 

11

集市里充斥着人和牲畜的叫声,食物的香气和动物身上的臭气,冬天蒙蒙的太阳,都无法给这繁华而肮脏,热闹却混乱的地方带来一点点亮色。

一个卖肉的摊子,为了向客人表示猪肉的新鲜,特意让屠夫现场宰杀。屠夫持着牛耳尖刀,利落地一刀捅进猪心,再残忍地放血,分肉。

围观的人如蝼蚁竟血,一拥而上,很快就将整只猪瓜分殆尽。

弱肉强食,是这个世界的法则,从古自今,从未更改。

天气一日寒似一日,纷扬的冬雨渐渐化为飞雪,路上的人也越来越少,就连采办年货的主妇,都不大爱出门了。

腊月初八,天空从早上就飘洒下米粒似的雪花,刚过申时,天色便暗了下来。看门的老人抱着手炉,哆哆嗦嗦地站在风雪中。只听长街上响起碌碌的车轮声,一辆马车像游曳在海洋中的鲸鱼,劈开了落雪和黑暗,缓缓驶了过来。守门的老人不由暗暗摇头,在这滴水成冰的日子,还往外跑的,多半是那些火气壮旺的后生小子。

 

12

但出乎预料地,车停在了门口,踩着雪走下来的,却是俏得似个大姑娘,一个劲地干咳的年轻公子,他仿佛没几日活头了,俊脸埋在蓝紫貂裘里,毫无血色,精致剔透得像是个白蜡捏的玩偶。

“这位公子,我家主人说了,今日只招待贵客。”他趾高气昂地上前阻拦,守了半日的门也没见一个客人误闯,他着实有些寂寞了。

“这是我的拜帖。”年轻公子笑眯眯地从怀里掏出张帖子,上面赫然有“老头子”三个字。

守门的老头不说话了,把脑袋缩进了衣领里。直至贵客走进了内院,才朝地上吐了口口水。

“年纪轻轻,起这么个破名字,嫌命长呢!”他一边说一边关上大门,落下的门阀。

这座位于水城中心的听香雅筑,是盐商周家的产业,平素文人雅客,诗酒不断。可今晚,却只为这名唤‘老头子’的青年一人开放。

“老头子,你要是输了这局,就要把壶里的酒都喝光。”赵欲为穿着轻便的短袍,把一枝箭扔向七步外的一个铜壶里。可惜他过份追求风雅,居然选在风雪天的院子里玩这种游戏。一阵冷风夹着积雪,席卷而至,吹得翎剑一偏,落到了地上。

 

13

老头子可没他那么好的兴致,他缩在凉亭里的火盆边,吃着炙肉,喝着暖酒,看赵欲为一个人玩投壶。

“该你了。”赵欲为把翎箭递到他手中,“周家当家借我这听香雅筑用一日,我特意请你过来,莫要扫兴。”

老头子懒洋洋地站起来,拈起一支翎箭,随手一掷,箭就像长了眼睛似的,轻飘飘飞进了壶里。

“叮铃——”仿佛是赞叹他的不凡身手,凉亭中响起一阵清脆的琵琶声。弹琴的却是鸳鸯,她身穿暗绿色纹金线斗篷,怀抱琵琶,坐在凉亭之中。身后是细雪飞扬,红梅掩映,衬得这个幼稚娇柔的少女,像是画中的仙子般好看。

“连你也偏心,不帮我。”赵欲为话里带着指责,脸上却仍挂着笑。他喝干了一杯酒,从伺候的小童手里挑了块烧肉,又扔了一支羽箭。

羽箭划破浓黑的夜色,“叮”地一声落入铜壶之中。鸳鸯素手轻抚,四弦里跳跃出轻快的音节,仿佛是谁在拍手喝彩。

赵欲为朝她笑了笑,像是褒扬。于是这小姑娘的脸在刹那间便缀上了两团彤云,火烧似地,蔓延到别人的眼里。

 

14

老头子拈着酒杯,望着含羞带俏的小歌妓,悄无声息地笑了。岁月常相似,青春总多情。每当看到这些少年人缠绵的眼波,欲说还休的情愫,他就觉得,自己活了这么多年,还是有乐趣的。

赵欲为一口气投中了三支羽箭,鸳鸯索性弹起了《十面埋伏》。曲子高亢急切,大开大阖,振奋人心。

乐曲一阵紧似一阵,纷扬的落雪,也越下越急,像是千万个精魅,随着曲声凌空起舞。

寒风里,树桠中,夜色苍茫如海,潜藏了千军万马,昭然杀意。老头子拿着酒杯的手,骤然一抖,将身边在炭火盆前炙肉温酒的童子吓了一跳。

突如其来的痛,从右手传来。那痛来自骨髓,气势凶猛,绵绵不绝。一股寒意刹那间从脚底涌起,、他一贯慵懒的表情,也变得狰狞如恶鬼。

熊男遭到埋伏了,在那遥远的北地。寄生的妖魔受了伤,所有的疼痛都会反噬到驱魔师的本体身上。

就像有人要活活把他的右手从身上扯掉一样,疼痛像是海浪般前仆后继。他痛得浑身颤抖,却又不得不咬紧牙关,面带微笑地继续喝酒。

 

15

第一杯,赵欲为又投中了一枝箭,姿态潇洒,好似鸿鹄。

第二杯,鸳鸯埋首弹琴,琵琶的曲子越来越急,四弦之中,仿佛潜藏着两军对垒,金戈铁马。

第三杯,一道寒光像是流星划过夜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假山后骤然射出。

“眠狼!”他轻喝一声,将酒杯掷到地上。铜杯落地,砸在冷硬的青石地上,发出“当”的一声脆响。

于此同时,一柄尖利的金刚刺,带着血珠,“扑”地刺透了鸳鸯的肩胛。曲声戛然而止,琵琶落在地上,发出高亢的悲鸣,摔得四分五裂。

利刺从鸳鸯的身体里猛地抽出,鲜血喷溅到了凉亭旁的积雪中,仿佛在宣纸上画了朵猩红妖冶的牡丹。

这可怜的歌妓连哼都没哼一声,便摔倒在地。在飞雪辉映的荧光下,清晰可见,她的身后正站着一个身着青衣短衫,手持两柄金刚刺的青年。青年脸膛黝黑,英俊中又透着彪悍,浑身上下都洋溢着野性之美。

他目光一凛,如刀似剑,却是看向赵欲为。

 

16

变故如兔起鹘落,来得毫无预兆。饶是赵欲为见多识广,也被这梦魇般的景象惊呆了,他丢掉翎箭,转身想走,却已经来不及。

青衣男子的整个人都化成一道寒光四射的刺,带着凌冽的杀气,向他激突而来。

庭院中平地卷起一阵罡风,眠狼恍如没有重量般出现在了落花飞雪间。黑衣少年苍鹰般翩跹落地,足尖只在积雪上一点,身子挟着剑光,去截那道闪亮的刺。

但终究还是晚了半步,似乎只是眼前一花,青年手中的利刺“扑”的一声,已经刺进了赵欲为的左肩。

或许受到眠狼剑气的干扰,这一刺并未伤到要害,赵欲为痛呼一声,仰面倒在了地上。青年面上现出懊恼之色,眼神越发狠辣,扬起左手,就又向他脖颈刺去。

但终究还是来不及了,眠狼一剑隔出,兵刃相交,发出“当”地一声脆响,在雪夜中溅出闪亮的火花。

他再想发起攻击,却已经自顾不暇,眠狼的一柄黑色宝剑,瞬间织成天罗地网,将他笼罩其中。

“快逃!”老头子抱着右臂,脸色凝重地望着赵欲为,只开口说了两个字。

 

17

赵欲为勉力从地上爬起来,捂着鲜血淋漓的伤口,扶着那吓得不清的童子的肩膀,匆匆离开了凉亭。

老头子强自站着,他并未受伤,却格外的虚弱。或许是因为疼痛,或许是因为长时间放出了两个妖魔,令他即便有再大的力量,也经不住如此消耗。

但是他仍然装做云淡风轻地,看着身手不凡的妖怪们以命相博。他不敢露出一丝缝隙,怕被那青衣刺客识破,更怕引起眠狼的注意。

身为一个驱魔师,永远不能对驱使的妖怪,报以完全的信任。眠狼的话太少了,平素也毫无温情流露,像一把锋利而寒冷的宝剑。

虽然好用,却也伤人。

重重树影里,起脚飞檐下,仿佛有无数虎视眈眈的眼睛,在黑暗中觊觎着他的血肉。他的呼吸声越来越沉重,在静夜里“呼哧”、“呼哧”地回荡着,听起来仿佛濒死之人,在竭尽全力地喘息。

不过就在他觉得就要倒下的时候,新鲜的冷气,如江河汇海般奔涌而入,灌进了他的血脉。

雪光之中,只有眠狼一人,挺剑而立,站在凉亭之中。

“干得好。”老头子笑了,白得似宣纸的俊脸,也浮上一层淡淡的血色。

眠狼并不说话,只微微一笑,整个人便如轻尘坠水,遁入长夜,了无痕迹。

 

18

赵欲为生气了,即便躺在病榻上,仍然笑容满面。熟悉他的人都知道,这位赵县丞的笑只有很少的一部分是表示开心,大部分是让外人无法捉摸心意的伪装;还有另外一些,是在表达愤怒、失望、或者其他不可言说的情绪。

“查出来是谁干的了吗?”他一口气召来了十几个探子,这些人有小贩、有巫师、还有差役,形形色色,不一而足。

但是他们跪坐了一地,却像是鹌鹑般垂着脑袋,一看就是毫无收获。赵欲为不耐烦地挥挥手,诸人便都纷纷退下了。

只有一个人没有走,他今日换了件浅蓝色的棉袍,头发拢进方帽中,露出清秀精致的五官,却是一点都不老的老头子。

人去屋空,他朝虚空中打了个响指,便有窈窕的阿朱,婀娜多姿地从角落里走出来。

“先生,我去查过了,鸳鸯的嘴巴不紧,把要报复的事情说给很多姑娘听。看来这人为了刺杀赵明府,着实费了不少心思。”

“所以先从我下手吗?”老头子从果盘中挑出一只橙子,掷给阿朱,阿朱从指间抻出一根闪亮坚韧的丝线,飞快地将橙子割成几瓣,名副其实的素手破新橙。

 

19

“看来那人也知道老头子总跟我在一起呢,为了刺杀我,索性先斩我左膀右臂。”赵欲为从阿朱手里接过橙子,细细吃着,“鸳鸯那孩子,还是太小,心里藏不住事。”

老头子想到那浑身浴血,如翠鸟般娇小可怜的歌姬,忍不住长长叹息,却岔开话题,“赵公结了多少怨,自己还能记得清吗?”

“当然不能,不知多少人恨不得我立刻死掉,从广陵到北地,再到这方水城,估计我的仇人聚在一起,能把醉仙楼包下开酒席。”

“赵公你真招人恨啊!”老头子抚掌大笑。

赵欲为却不以为然,将橙子吃得汁水淋漓,啧啧有声,“只有有本事的人才会令人嫉恨,越是强大,仇人就越多,你何时见过世人追杀过庸才?”

话里隐约带着得意。

老头子突然觉得,跟他这种狂妄自大的人再谈下去实无意义,便起身告辞了,“赵公安心在府里静养吧,没事不要离开府衙左右。”

官府附近有官印震着,多少能冲淡妖魔们的煞气,看那青衣人如魔似魅的好身手,躲在暗中的刺客,多半是另一名驱魔师。

 

20

“先生若是有空,能不能替我去看看鸳鸯。”在他即将离开房间时,赵欲为凤眼微阖,静静地说,“只是觉得她可怜,受我拖累……”

老头子点了点头,便气定神闲地告辞了。今日天气格外阴沉,天边乌云密布,仿佛铅铸的罩子般遮蔽了阳光。太阳病恹恹的,像是谁画画的时候,不小心晕染了点朱砂红,不定神看都发现不了它的存在。

“雪就要来了啊!”老头子将头缩进棉衣领子里,冷风仍无孔不入地钻进去,让他在街上打着摆子。

“新春将至,家家户户放爆竹,那可是妖魔的忌讳,熊男即便恢复了也无法在年前赶回来,先生确定要管这事儿?”阿朱身着油光水滑的裘皮短袄,活似个散步的大小姐,仪态万方地说。

“能管多少,就管多少吧,谁让我也没几个能坐下来喝酒的朋友呢?”他动了动右手。熊男并没有死,侥幸脱险,手不再痛了,但却僵硬麻木,不要说刀,连筷子都拿不了。

“你总是这么虚伪,明明情义深重,却偏偏要装成什么都不在乎的模样。”阿朱伸出红舌,妖冶地在唇边舔了舔,“但是我很喜欢,所以才不吃你。”

 

21

她卖完了俏,细腰一扭,便消失在冷风中。水城盘结交错的道路上,就只剩下老头子孤零零的身影。天色朦胧,连个影子也无法在地上映出来,他站在茫无边际的灰色之中,仿佛一不小心,便会被那颓废的颜色吞噬。

他走了半晌,拐了个弯,去了花街里。花街上早早就门窗紧闭,连招摇的红灯都少了许多,因为临近新春,大多教坊妓寮都不做生意了。

不过他很快就找到了鸳鸯,那个清瘦美丽的小姑娘,正躺在巷口的冷风里。仍穿着两天前的那身衣服,裙子衣裳上满是血痕,她双眼紧闭,小脸憔悴得像个干瘪的果子。

“你怎么在这里?”老头子走过去,扶她起来,“都没人给你诊治吗?”

鸳鸯费了好大劲才睁开眼睛,勉力挤出一个哭似的笑,“让先生见笑了,我如今已经残废了……,哪里还能养我呢……”

他抱着鸳鸯消瘦纤细的身体,心底的最后一丝犹疑,也被巷口呼啸的冷风卷走了。

“赵、赵明府……,他还好吗?”鸳鸯小声问着,蜡黄的脸颊上,居然泛起些红晕,像是在寒冬之中,偷偷绽开的春桃。

“他很好!”老头子点点头,轻声说,“我这就带你去见他。”

鸳鸯又闭上了眼睛,只是这次她放心地睡着了,与方才的憔悴支离格外不同,甚至连苍白干裂的嘴角,都勾出一个弯弯的笑。

 

22

在水城中一座不起眼的茅屋里,老头子懒洋洋地歪在火盆旁,夹起一条瘦肉,眠狼则一贯沉默地,替他把梨花白温了又温。

“看来熊男的伤,开始痊愈了。”他举着筷子的右手仍然有些抖,但是比起前几日的毫无知觉,已经好得太多。

“希望他快点回来。”眠狼为自己也夹了些肉吃,他是个食肉的妖怪,却偏偏在钟爱的美食前表现得极为文静,连长长的睫毛,都颤也不颤。

“你自己一个人,对付不了他?”老头子喝着酒,面若春桃,斜眼看着自己的属下,“那天明明是你占上风。”

眠狼沉默地吃着肉,英俊的面孔极为平静,直至吃了半盘肉,才摇了摇头。

“我觉得这事不简单,如果真的有仇人想刺杀赵欲为,这几天之内,便应找到无数下手的机会了。”

“或许,是在等某个时机吧。”老头子喝得微醺,望着窗外的明月,月亮像个闪亮的银钩,伶仃挂在天际,透着几分阴寒。

 

23

一个窈窕的身子遮蔽了月影,那人细腰一扭,便已从窗口翩然荡到室内,却是黑衣黑裙的阿朱。

“让我在这大冷天里出去打探消息,你们却在喝酒吃肉?”她插腰斥责,杏眼圆睁,嘴角却带着笑,完全不似生气的模样。

眠狼见她回来,一声不吭,拿起地上的宝剑,就走了出去。

“这闷葫芦,真是无趣。”阿朱看着他的背影,忍不住骂道。

“算了,没这闷葫芦,还衬不出你聪明伶俐。”老头子递给阿朱一杯酒,笑眯眯地道,“来,喝点热酒,暖暖身子。赵明府的家里,最近可有什么动静?”

“我在赵郎家的屋梁上,吃了几天的灰,也没有发现任何异状。倒是有一件事,挺有趣的,让我看足了三天。”阿朱吃吃地笑着,仿佛找到了自家相公私藏的百宝袋,“那个叫鸳鸯的小娘子,刚刚能从床上起来,便去伺候赵郎了。”

“这有什么?反正教坊的人都当她死了,如今在赵公那里做个丫鬟也不错。”老头子也不笑话她一口一个“赵郎”地叫,只当没听到。

“可是他们总在一起,却很少说话。”阿朱绘声绘色地描述。

 

24

“皆是守礼之人啊。”他赞叹地喝了口酒。

“这你就不懂了,男女之间,最怕的就是不说话。”阿朱颇有经验地阐述,“就像我们俩,天天打情骂俏,反而没什么。一旦只以眉目传情,那便遭了。”

他眉峰“突”地一跳,却只默默地品酒。

“而且没事的时候,他们还写劝酒歌。”阿朱笑意盈盈地,“是不是十分有趣?”

“还有什么?”老头子放下酒杯,目光中却多了凌厉。

“还有……”阿朱杏眼一转,卖着关子,“那鸳鸯越来越美了,不过才十几天功夫,就似变了个人。”

已经够多了!他望着窗外的弦月,长长叹了口气。

“不是我多嘴,这事儿实在太可怕了!比什么刺客和杀手,都要可怕得多。”阿朱摇着头,啧啧有声地说。

“你去吧,这几天辛苦了,得空好好休息。”老头子变戏法似地从火盆旁掏出个木头盒子,递到阿朱面前。阿朱面飞红霞,轻轻打开盒盖,只见里面密密麻麻装满了蠕动的肉虫。她满意地笑了,抱着盒子从窗口飞身出去。

只余下老头子一人,一杯又一杯地喝着酒。只是无论他怎么温,这酒却总也温不热似的,像雪天饮冰水,点滴入心头。

 

25

三日后的傍晚,他特意去拜访了赵欲为,只是跟过去不一样,这玉面县丞的脸上,蒙着一层淡淡的死灰。

“赵公?”还有五日就要过年了,天空中飘着飞雪,赵欲为在灯下看着公文,仿佛夜里游荡的孤魂。老头子看他这副模样,忍不住向前走了两步。

阿朱的情报错了,这赵欲为如此病弱疲惫,怎么看也不像在谈恋爱的样子。

“你来得正好!”赵欲为放下公文,仍然笑容满面地看着他,“临近年关,有几名同僚设宴请我,不能再推辞了,今日陪我走一趟吧。”

他欣然答应,便立刻有仆人去集市赁了辆马车。等车到了门外,雪下得更大了,纷纷扬扬,仿佛在一天一地之间,开了千万朵晶莹雪白的梨花。

就在他们打着伞,走出家门的时候,老头子透过飞舞的白雪,看到了一个人。那人身似细柳,着绿色夹袄,正躲在厢房的窗影后,偷偷地瞧着他们。

看轮廓依稀是歌姬鸳鸯,却与半月前所见,格外不同。或许受到官府正气的影响,阿朱的情报又有偏差,她岂是变美那么简单,如今的形貌,足以令人观之惊艳。

 

26

鸳鸯注意到他窥视的目光,身影一闪,已经遁入黑暗之中。老头子恍若未见似的,继续跟赵欲为攀谈聊天,但直至坐上马车,仍然有一抹绿色的影子,萦绕在他的脑海。

在那小轩窗中,仿佛有些不为人知的事情,像这落地即溶的雪花般,悄无声息地变化着。他隐隐觉得有些不妥,却又无法察觉,到底是哪里不对劲。

于是他一路拧着眉,咳嗽着,坐在颠簸的马车上。雪天路滑,车子走得非常慢,晃晃悠悠地足有半个时辰,还没到地方。

赵欲为有些不耐烦了,因为生病,他现在像一尊久未擦拭,蒙了尘的佛。这佛此时正在高声催促着车夫,与平素的端庄淡然,大相径庭。

饶是他一路催着,马车却仍走得异常缓慢,最终竟停在了路上。车夫发出一声肝胆俱裂的惊呼,连滚带爬地跑了,比林里受惊的兔子还敏捷。

老头子掀开黑漆漆的厚棉车帘,只见在狭窄的道路中,正站着一个魁梧的身影。那人足有两丈高,身着兽皮背心,光着膀子,双手各持一柄巨大的板斧,在雪夜中看来,像是画上画的神魔,在雪夜中散发着蓬勃的杀气。

 

27

终于来了!

老头子躬身走下车,撑开紫竹伞,气定神闲地站在雪中。大汉似乎很诧异于他闲适的神态,挑衅地扬了扬手中面盆大的闪亮板斧。

“交出赵欲为首级,我就放你一条生路!”大汉声如洪钟,身上的肌肉都随着气息起伏连连跳动。

“那得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他轻描淡写地朝飞雪中吹了口气。就像变戏法一般,一道乌黑的剑光追随着那道温热的气息,闪电般扑向壮汉的面门。

攻击来得如此迅速,大汉躲无可躲,只能举起双斧一挡,只听“当”、“当”之声不绝于耳,眠狼一招便刺了十几剑,兵刃相交,在雪夜中,绽放出一串闪亮而耀目的金花。

但是大汉显然也是实力卓越的妖怪,他挡住眠狼的第一波攻击,便将一双板斧舞成大网,护住周身要害,慢慢向马车移动,惊得拉车的骏马扬起前蹄,嘶鸣不绝。

眠狼只是少年身形,虽然灵敏,却力量不足,只能不断以快剑寻找着他的缝隙。两人瞬间便斗了几百招,仍然分不出高下。

 

28

“跟我来!”老头子把赵欲为扶下车,两人相携着钻入路旁的民居小巷。黑暗之中,路面又湿又滑,赵欲为连跌了几个跟头,脸色比瑞雪还要白。

“你这是怎么了?”老头子见他气喘吁吁地抓着左肩,五官扭曲,似乎正承受着莫大的痛苦。

“好、好痛啊……”赵欲为呻吟着抓开了棉衣,露出肩膀上一个拳头大的窟窿,血肉模糊,溃烂发脓。

“怎么还没好?”老头子见到这骇人的伤口,也不由头皮发麻。他终于明白,对方为何迟迟没有动手,原来这玉面县丞的命,早已在他们掌握之中。

“我也不知道,只是无论大夫怎么处理,这伤处就是没法长好。”赵欲为气若游丝地说着,“但是为了怕被人瞧出来,只能硬撑着去府衙处理公务。”

看来那身穿青衣的青年,在刺杀他的同时,也用上了咒术。使伤者的伤口无法痊愈,一点点溃烂而死。

但是如果是这样的话,赵欲为的死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他们为什么还要费尽心思地派出更厉害的妖怪来半路截杀。

 

29

他望着陋巷中窄窄的一线天,以及飘扬纷飞的茫茫落雪,眼睛骤然睁大,仿佛明白了什么。

身后仍然静悄悄地,刺客并未追来,不是不能追来,而是根本不想追来!

他扶起赵欲为,两人一脚深一脚浅地,在雪夜中的暗巷里仓皇而逃。而在他们身后的不远处,眠狼却伏低了身体,双手横举宝剑,接住了重逾千金的巨斧。

壮汉的双臂筋肉鼓起,无尽的力量源源不断地当头压下。令他的双脚一寸寸陷进松软的积雪中,汗水沿着这冷酷少年的脸颊流下,他点漆似的瞳仁里,凝聚着绝望的凄哀。

水城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

老头子拉着赵欲为在鳞次栉比的民舍间奔逃着,平日里看来朴素而亲切的灰墙黑瓦,此时连绵成一条蜿蜒的巨蛇,东奔西突,仿佛怎么也走不到尽头。

约摸有半柱香功夫,他们总算逃到了一处开阔之地。再走过一座桥,就能回到府衙了,雪花迷乱了双眼,眼前的石桥之上,仿佛站着个缥缈的人影。那人身披斗篷,打着竹伞,猛然看去,分不清是男是女。

 

30

他停下脚步,刚想看个真切。一阵尖锐的刺痛,就从肺部骤然涌起。那痛像是有一万支钢针在刺他的肺,他跌倒在地,在雪地里痛苦地打滚。

赵欲为急忙要扶他起来,奈何有伤在身,无论如何也使不上力气。他再也笑不出来,丹凤双眸凝望着这位身怀异术的朋友,蕴含着无限悲凉。

“别、别这么看着我……”老头子伸出两指,覆上他漂亮的丹凤眼,“让我觉得……,自己好像……,就要死了似的。”

“可不是吗,你确实就要死了!”桥上的人缓缓走了过来,他的脚步缓慢而悠闲,踏在厚厚的积雪上,发出“沙沙”的轻响。

随着他的接近,身形也慢慢清晰起来。飞雪构成的幻境中,仿佛藏着个高明的画师,在暗夜之中缓缓勾勒出一副美人图。

疑是仙山云游子,翩然入尘世。

那人穿着紫色轻裘,头上戴着一色的紫貂皮帽,眉心一粒鲜红的朱砂痣,更衬得他面白如玉,如雕似琢。如果说这美人有何不足,便是他的下颌过分尖细,眼梢稍微吊起,猛一看去,像只狡诈的狐狸。

 

31

老头子盯盯地望着这个漂亮的贵公子,仿佛忘记了疼痛,挣扎着爬起来,端坐在雪地上。肺部的不适令他干咳不已,连一句话都说不出,只能紧紧地攥着赵欲为的手。

他从未如此憔悴,微微驼着背,像是一枝焦黄枯萎的芦苇,即将被漫天的白雪淹没。

“老头子!不,应该叫长歌,你还记得我吗?紫衣公子走到他的面前,脸上挂着恍如沉浸在梦中的,虚浮的笑,“看你的这幅文弱模样,真不像是杀了自己亲人的恶徒呢。”

“多谢夸奖,你也不像是反噬救命恩人,而被打得落荒而逃的忘恩负义之辈呢。”老头子瞥了他一眼,“你现在还用那个名字?冢狐?”

他点点头,桃花眼里绽放出华光,仿佛十分得意。

“把周围的人都送进坟墓的狐狸,跟你挺相称的。”老头子又剧烈地咳嗽起来,与以往不同的是,这次他咳出很多血沫。凄艳地挂在唇边,衬得他白皙的脸,越发憔悴可怜。

黑暗中立刻跳出一只不成形的小妖怪,扑到他的脸上,要去舔那点鲜血,却被他一掌打飞。

“为什么还不动手?”他唇角含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像一位即将涅槃的高僧。

 

32

“还不到时候,你还没体会到心痛呢。”冢狐蹲在他面前,掏出手帕,轻轻擦干了他嘴角的血,无限温柔地说,“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

老头子不动声色,只静静地看着那双近在咫尺的,仿佛血色凝结而成的红痣。

“老鼠要什么时候死,只有猫知道!”冢狐抬起眼,轻轻地笑了。只是这张脸已不复方才那般美貌动人,明眸中充斥着血丝,红唇里露出獠牙,活似是傀儡戏中的鬼怪,“我找了这么多年才找到你,怎会让你死得像个体面的英雄?”

接着他又十分亲昵地拍了拍老头子光洁的脸颊,转身便走了。

“原卿!”在风雪之中,他潇洒地呼唤。

于是一个着青衣的年轻人,幻影似地出现在一天一地的银白之中。他面色冷峻,手持金刚双刺,向他们走来,却是停在了赵欲为的面前。

赵欲为不躲也不闪,索性也盘膝坐在老头子身边,面带微笑地扬起了脸。

“过去觉得,你笑起来很虚伪……”老头子看着他观音般平和慈悲的脸,颇为欣赏地点头,“如今看来,笑着死总比哭着死,要好看很多。”

 

33

“过奖了。”赵欲为仍然笑着。

原卿举起刚刺,停在赵欲为的后颈之上。只要他的手落下去,这个玉面县丞就会身首异处。

但是他高举的手,竟久久未曾落下,痴迷而眷恋地看向他们的身后。

只是这一个小小的破绽,被老头子敏锐地抓住了。他薄唇微启,以细不可闻的声音说了句什么,一根闪亮的银丝便悄无声息地勒住了原卿的脖颈。

阿朱不知何时出现了,她将窈窕的身体扭成不可思议的角度,停在原卿的肩头,双手用力,银丝缓缓收紧。

老头子立刻伶俐地自雪中跃起,拉起赵欲为,越过石桥,向府衙的方向奔去。

他终于看到吸引原卿的是什么了,飘摇的风雪中,正有一盏昏黄的灯火,在河对岸朦胧地亮着。

像是夏夜的密林中,落在叶尖上的萤火虫,虽然渺小,却又格外醒目。

 

34

那是身着翠绿色斗篷的鸳鸯,手提宫灯,在等着他们回来。她涂着艳丽的飞霞妆,双眸湛如秋水,让人看了便不忍挪开眼睛。而且不止这些,她的唇,她的发,她的一举一动,都与过去完全不同了。

昔日瘦弱而苍白的小小歌姬,只知埋首于琵琶的腼腆少女,在这短短十几日的时间,便从这世上消失了。

她变成了一位佳人,一个绝色的姝丽。如今的她,只需在花街中走半圈,便能得到五陵公子的无数缠头。

老头子看着她堪称倾国的脸孔,突然发现,自己从未看透过这名少女,她就像一个难解的谜,每当你觉得就要猜到谜底时,她却已经换了谜面。

身后传来阿朱的的娇喝,他的眼睛突然传来一阵钝痛,眼前的景物都变成了飘摇不定的虚影。

但是他仍然竭力向前跑着,直至再也无力迈动双腿,才一头栽倒在雪地里。

在晕倒前的一瞬,他仿佛看到了一个身影,正孤零零地站在堆云砌玉之中。那人在白雪中站了很久很久,也不曾离开。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