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行西藏】篇陆 神山神湖
1. 过了帕羊是霍尔，霍尔就在神湖玛旁雍措的边上。
张书清心里轻松了许多，最难走的一段水毁路总算闯过去了。只要过了帕羊河，就可以顺利地去瞻仰心目中的神山神湖了。
可没想到在小河沟里翻了船。
帕羊河不算一条大河，河不宽，水也不深。但就是这么一条河，愣是把他和他的车一齐冲跑了。
其实下河之前，他已经站在河边上看了半天了，他一般不做太没把握的事。
2. 看那些载货的东风卡车虽然被河水没到了车帮子，但还能摇摇摆摆地过。他目测了一下，觉得水不算深，自己那辆吉普车应该能过去，于是他开着北京吉普2020下了河。
真没想到河水这么凶猛。
还没有到河中央，他明显感到车轮子已经离开河床，漂在了水中，毕竟这辆北京吉普2020比不了那些装着货的大卡车，分量太轻。
车被激流冲着，一边打着漩儿，一边缓缓地向下漂。大约漂了几十米，被河中央一块大石头卡住不动了。水从车门的缝隙里涌进来，很快就齐到他的胸口。
这会儿他大半个身子泡在水里。
3. 车被石头卡得很紧，一时半会儿不会再被水冲走。
“看来安全暂时不会有太大问题了。”他心里想。
但就这么在车里待着肯定也不行，岸上还有别的车和人，可没人能下来救他，因为水太急了。他看到那些人在岸上朝他喊，可他根本听不见他们喊什么，哗哗的流水声淹没了岸边的喊声。
他在脑子里紧张地搜索着脱身的办法。还没等想出什么主意，身上已经开始发抖了。现在是8月底，正是处暑时节。如果在平原，河里的水肯定还是暖洋洋的，可这高原上的水居然冰冷刺骨。他想起来了，这是冰川融水，水温比冰温高不了多少。他感到越来越冷，牙齿“咯咯咯”地碰起来。
4. “得赶快从车里脱身，不然会冻死。”
他回身从行李里翻出一卷绳索，把绳子的一端拴在座椅靠背上，另一端拴在自己的腰上，他想先游到岸边去，有根绳子拉着，不至于被水冲跑了。
他使劲把车门推开一条缝，从车里挤出来，用脚够了够，还行，能够到河床的底。他拉住绳子想慢慢往岸边挪，可水流太急了，没等他两只脚在河床上踩稳，就被水卷起来横着抛在水面上了。
他被河水死死裹住上下左右地翻滚。他抡圆了胳臂拼命往岸边游，可把吃奶的劲都使出来了也不管用，水的力量可比他胳膊腿的劲儿大多了。
5. 他的水性好在同伴中是出了名的。打小起年年夏天都在水里泡着，什么故宫的护城河，什么北海、什刹海，都不在话下，后来觉得在城里游得不过瘾，放假时干脆跑到怀柔水库，在里面转着圈游，不到饿得实在游不动了不上来。
可这么好的水性这会儿一点儿也用不上，他心里有点沮丧。
他解开了拴在腰上的绳子，不然被绳子拽着泡在河中央更麻烦。现在他只能顺水漂着，并努力使自己保持着俯卧的姿势，这样至少可以用眼睛观察周围的情况，要是被水冲翻，脸一朝上就很危险，一旦撞上石头就算彻底交待了。
6. 帕羊河的水无比清澈，他透过清亮的河水可以看到一个人在岸上拼命奔跑的身影，他知道那个人想搭救他。
他顺水漂着，一边寻找脱身的机会，一边还纳闷儿：山上下来的洪水都是很混浊的，这里的水为什么那么清呢？
虽然身处极度的危险之中，但此刻的他却异常冷静。
尽管这是第一次来西藏，但一路上接踵而来的困难使他对高原的残酷、路途的险恶有了很深的体验，对随时可能发生的不测也有着充分的心理准备。更重要的是，从他打定主意走遍这片高原的时候，他就已经在心中无数次地告诫自己：一定要保持冷静，无论发生了什么事，尤其是身处绝境的时候，这是保存自己最重要的先决条件！
7. 这种冷静让他在翻滚的波涛中找到了机会。
河水到了一个转弯处，他恰好被水冲到弯的内侧，这里的水流缓了许多，他的游泳技术总算能发挥一下了。
他挥动四肢拼命往岸边划，一直在岸上追着他跑的那个人下到河里，连蹦带跳地冲过来，一把抓住他肩头上的衣服，从齐腰深的水里死命将他拖了出来。
两人像两只落汤鸡，站在帕羊河边上，岸边上的石头和沙砾被他们身上流下的水洇湿了一大片。
命算是捡回来了，他想起了车，顾不得全身裹着透湿的衣服，一溜小跑，先去看那辆车。
车还被那块石头卡着。
8. “亏了这块大石头，不然车不知被冲到哪儿去呢。”
他在沮丧中还有一丝庆幸。不过当他把目光定格在泡在水中的车的时候，心就像被什么东西猛地掐了一把：胶卷！那里面有他这次在墨脱、在山南、在珠峰还有在藏北高原上拍的80多个胶卷，包括在羌塘草原无人区，那上面记录着这次能看到的所有的稀有高原动物：藏野驴、藏羚羊、野牦牛、岩羊、盘羊、胡兀鹫……可这80多个胶卷如今全在水里泡着，算是彻底废了。至于那些装备给养，还有那些平常像捧着鸡蛋一样小心翼翼拿着的摄影器材，现在都顾不上想了。
他这会儿懊悔加懊丧，一个劲儿地责备自己干嘛要冒险下河，这下可好，胶卷全废了！就算一路上遭受的所有磨难全加一块儿，也没有这个打击沉重。没了这些胶卷，这回在藏北高原的行动失去了一半的意义。
9. 他的脸上还在一个劲儿地往下淌水，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那是怕人看见。如果想哭，这会儿倒是个机会，反正满脸都是水，谁也分不清是河水还是泪水。不过他这阵子可哭不出来，什么叫“欲哭无泪”？他这回算是真正体验了一回。
捞他的那个人是一辆丰田越野的司机，那辆丰田车也在水里泡着。不过不像他的车在河中央，丰田车在河边快到岸的地方，差一下没冲上去。好在丰田越野车身重，河边的水也浅，车没给水冲跑。
那人看他半天不吭一声，便拍了拍他的肩膀说：“走嘛，先找个地方把衣服烤干，再想办法拖车。”他这才从沮丧中醒过神来：看看眼前这个素不相识的人，一直在河边追着他跑，又跳进河里拼着命把他拽上来。到这会儿他还没顾得上对救命恩人说声谢谢呢！
藏族汉子塔金与他从此成了生死之交。
神湖玛旁雍措
10. 生活在广袤地域上的人们，心胸通常会更加开阔。严酷的生存条件，长年磨砺着他们的神经，练就了他们那种处变不惊的平和与大度。就像差点儿被大水冲跑这种事，对张书清来说是第一次，但对塔金来说，比这危险的事也遇到过。塔金那张帅气英俊的脸上，透着让人不由自主就完全信任的豪爽仗义和坦率真诚。塔金并不怎么把泡在水里的车当回事，拉着他就走。他们到附近放牧人的帐篷里去烤火、喝茶。等身上的衣服干得差不多了，就向主人打听哪里能雇到拖拉机。放牧人说，最近的有拖拉机的村子离这也有30多里路。塔金借了主人的马，到那个最近的村子请来了一辆拖拉机。
两天后，他们才算把那辆被拖拉机从河里拖出来的车清理得又能走了，从车里抠出来的机油看上去就像一坨泥巴。他没带备用机油，又是塔金帮了他。塔金的车上正好带着一桶机油，连桶都一起给了他。
11. 这两天，他与塔金朝夕相处，觉得二人甚是投机。塔金不是个爱说话的人，但从那不慌不忙的言谈举止中，他感觉到了身材并不魁伟的塔金那种内在的刚毅和沉稳，他甚至觉得似乎很久前就已经认识这个人了。聊着天他才知道，其实塔金早就注意到他了。塔金是自治区政府接待办车队的工作人员，那时候内地停薪留职的下海热刚刚开始传到西藏，塔金单位的车队不愿养那么多人，也号召大家停薪留职自找出路。有点本事的人巴不得自己出去找事做赚点钱，所以塔金第一批就办了停薪留职。塔金在车队工作了多年，开车技术好得很，西藏各处的路况也熟得很，各个景点的情况都在肚子里装着。所以自己凑钱买了辆丰田3400，当上了自由接待人，这回就是去普兰准备接待从尼泊尔过来的外国游客。
塔金和他在路上已经同行了两三天。一路上都有陷住的车，每看到这种情况，张书清总是主动地去帮忙，因为他的北京吉普带着钢索和绞盘。帮人拉出车以后，别人要给他报酬，他坚决不要，说只是帮个小忙而已，谁遇到这种情况都会帮的。塔金把这些都看到了眼里，从心里认定张书清这个人心眼儿好，为人仗义，所以看见张书清掉进河里，塔金毫不犹豫地跳下了河。
12. 从霍尔到冈仁波齐只要走一天。
来冈仁波齐拜谒神山的人太多了，每年藏历的四月十五日，从佛祖释迦牟尼生日的这一天起，一年的转山活动就开始了。
前来拜谒和转山的除了中国的藏民，还有很多外国人。印度人尤其多，都是很有钱的，因为拜神山需要名额，而这些名额需要花钱买，所以穷人是来不了的。
这里只有两家旅馆，是藏族人开的，条件很差，只有藏床或钢丝床，晚来的人还睡不着床，只能打地铺。但每天还是有很多旅游者在这里住。张书清看了看这两家人满为患的简陋旅店，就算是打地铺都没地方了，只好跑到玛旁雍措边上的一个寺庙去求宿。
13. 寺庙名叫裘供巴，一个挺奇怪但还容易记的名字。
他运气不错，寺庙里的喇嘛让他住下，并给了他一张坑坑洼洼的钢丝床。铺着防潮垫裹着睡袋睡在上面还硌得慌，一翻身又乱响。他一边听着钢丝床吱咯吱咯的声音，再想想旅店里那些席地而卧的人，心里挺知足：不管怎么说，还是比打地铺强。
玛旁雍措的对面就是冈仁波齐。
冈仁波齐是冈底斯山脉的主峰，海拔6714米。在冈底斯起伏的山峦中，唯有它像一个巨大的水晶，在群峰之中发出耀眼的光芒。

14. 冈仁波齐的藏语意思为“雪山之宝”。在藏传佛教中，它的宗教地位最高。佛教典籍中所指的大千世界的中心——须弥山，被众教一致认定就是冈仁波齐。
冈仁波齐这种至高无上的宗教地位，与它不同凡响的外表有着相当大的关系。
与众多高耸入云的雪峰相比，海拔不到7000米的冈仁波齐并不起眼，但它那四壁对称的金字塔似的山形，却独一无二。
冈仁波齐坐北朝南，它的正南面是它清晰可见的标志：由峰顶中央垂直而下的宽阔冰槽与水平凸起的岩层在山峰半中腰交叉，构成了一个巨大的天然“十”字，恰似佛教的万字符。在它的顶部，并无金字塔似的尖耸，而是异常的柔和对称，很像佛圆润而庄严的头颅。这更让它在众山中出类拔萃。
冈仁波齐
15. 雄浑、端庄的外表，巨大的佛教万字符，玉砌冰雕般的山身，以及发源于此山、流向东西南北四个方向的四条大河，让冈仁波齐成为了雪域高原上的“神灵之山”。来自印度、尼泊尔、不丹等佛教国家以及我国各大藏区来此朝圣的信徒，对冈仁波齐的顶礼膜拜也因此绵延了几千年。
张书清仰望着神山，心中升腾起一种复杂的情感。
他不是佛教徒，他是无神论者。但他觉得他完全理解和了解佛教徒对佛的那份诚惶诚恐的虔诚。世间的天地万物似乎早已被一种不可言喻的力量安排妥帖，这座胸前镌刻着硕大万字符的美丽雪山，偏偏就矗立在这万众信仰佛的雪域高原。这种超自然的奇观和巧合，无论是唯心还是唯物，都难以解释。这座奇特的山身上似乎集纳和融合了天、地、人、神的精华。
16. 他想起了自己的母亲。
他今天能够站在这里瞻仰神山，首先要感谢母亲。母亲是中学的地理老师，她忠诚自己的工作，酷爱地理科学。她对地理科学的挚爱执着带来的无形影响力，让他在很小的时候就疯狂地爱上了地理。他想方设法地去阅读所有能找到的与地理科学有关的书和杂志。学别的功课，他可能没那么好的记性，但凡是与地理有关的知识，他几乎能过目不忘。他所了解和掌握的地理知识远远超过同龄的孩子。
用双脚站在这片充满神秘和神奇的高原上，是他藏在心中多年的梦，现在这个梦想变成了现实，他真来了。
而教了一辈子地理的母亲，对祖国的山川大河烂熟于胸的母亲，却永远不能亲眼看到这样的奇观了。他的心里有些隐隐作痛。
17. 他更觉得他不是用两只眼睛在看，而是四只：天空中有母亲的眼睛正与他一起注视着这片神奇的高原，注视着这座独一无二的雪山。
神山的脚下正是神湖玛旁雍措。
玛旁雍措海拔4588米，湖水由冈底斯山脉的冰雪融化而来，清澈甘冽，纤尘不染。湖水最深处为81.8米，湖心透明度高达14米，是我国目前实测透明度最大的湖。玛旁雍措的藏语意思为“不败的碧玉湖”。
从玛旁雍措向四个方向流出的4条河分别为马泉河、象泉河、狮泉河和孔雀河。8个寺庙从四面八方围绕着玛旁雍措。在《大唐西域记》中，玛旁雍措被记载为“西天瑶池”。
18. 正是八月，清澈的湖水大约是一年当中温度最高的时候，他看到有人在湖里洗浴，也有人拿着瓶子灌一瓶清冽的湖水。他早听说神湖的水能洗掉人们心灵中的“五毒”，灵魂可以得到洁净，还有延年益寿的功能。据说，能来这里朝圣的人少之又少，来了的人带一些神湖的水回家，对亲人们也是至高无上的荣耀呢！
这里的天气特别好，每天都是艳阳高照。但冈仁波齐却不是每天都能看到。多数时候，它那高耸而浑圆的头顶都隐在乳白色的云雾之中，胸前巨大的万字符也常常若隐若现。一睹神山真容，是那些怀着万分虔诚前来膜拜神山的人的最大心愿。
19. 冈仁波齐在群山的簇拥中熠熠生辉，与它遥遥相望的是被藏民称之为“圣母之山”或“神女峰”的纳木那尼峰。
纳木那尼，海拔7694米，比冈仁波齐高出近一千米。但它却不是神山。与冈仁波齐时常云遮雾罩相反，纳木那尼几乎每天都是素面朝天，把它的头颅及身躯毫无保留地展现给任何一个来这里的人。让那些看不到冈仁波齐的人心理上多少有些安慰。正因为纳木那尼的高空气流超稳定，所以成为登山训练的绝佳场地，被全世界的登山者奉为7000米以上高峰的训练峰。
神秘的神山有伙伴，美丽的神湖也不例外。但与隐秘的神山与它坦诚的伙伴相反，神湖玛旁雍措的伙伴却是一个变幻莫测的家伙——鬼湖拉昂措。
20. 虽然两湖只有一路之隔，玛旁雍措的水是淡水，而拉昂措的水却相当咸。可能是因为湖水含盐量太高，拉昂措呈现出一种深深的蓝色。周围没有植物，没有牛羊，一片死寂，只有湖边那暗红色的小山和一条银带般的卵石滩，让人感觉到一线生机。
两个相邻的湖只隔着一条狭长的小山丘，山丘上面有一条路，这条路是通往中尼边境口岸普兰的必经要道。
他站在寺庙前的山坡上，看着那两个近在咫尺的湖。
21. 玛旁雍措雍容安详，风平浪静，向人们展示着它的美丽和温柔。来瞻仰神山的人们肯定也会来观赏神湖，所以玛旁雍措边上散布着许多拍照的游客。而拉昂措却阴沉凄凉，波涛翻滚，似乎对身旁温柔而平静的神湖充满了怨恨和嫉妒，因此兴风作浪来发泄内心的压抑和不满。游客们似乎也害怕拉昂措的阴沉和凄凉，所以拉昂措边上一个人都没有。
他看着拉昂措那蓝得发黑的水，心里清楚，虽然这里已经成了死湖，其咸度也使得人畜皆不能饮，但湖水的这种墨蓝色，则显示着它的深不可测。
事实也如此：它的深度至今还是个谜。
雪山神湖
22. 远离了神山神湖，阿里越来越显示出它荒凉、严酷的本色。张书清开着车走了几十公里，居然没有发现一丝人类生活的痕迹。
他一路上都备足了干粮，尤其是在阿里，很难指望在什么店里吃上热饭菜。
这里不长树，草也很矮，只贴着地皮，生活在这里的藏人只有靠牛粪作燃料。因为海拔高，空气稀薄，牛粪的热值又很低，所以水是烧不开的，看着水沸腾了，但可能连70度都不到。
所以千百年来，藏人都不吃蒸和煮的食物，他们只吃用酥油拌的炒熟的青稞面。肉也不蒸不煮，他们说那种煮得烂烂的肉没嚼头，吃着没意思，他们吃的肉都是风干肉。每年秋天，气候干燥，早晚温差大，各种蚊虫也少，藏人杀牛后直接挂在外面晒太阳吹风，肉很快就干了。风干的肉很酥很脆，他很喜欢吃，藏民见他能吃风干肉都很欢喜，把他当作自己人，愿意跟他聊天。
23. 往前走就到了门士，这个小镇子在许多地图上被错标注为门土。
说是小镇子，其实全镇也没有几家人。
他肚子很饿，但他觉得这里肯定没有餐馆之类可以吃顿热饭的地方，像仲巴旧县城那样的地方都没有一处餐馆，这里就更不可能有了。可他万万没想到居然在这里看到了一小片绿油油的菜地。
那片菜地也就有十来个平方米，四周插着竹条，上面用塑料布蒙着，俨然是一个小大棚。
他把车停在“大棚”旁边，探头往里看，里面是一片生机盎然的小油菜。在一望无际的灰黄色的映衬下，这小片碧绿的油菜格外抢眼。
24. 从车上下来，四下里望了望，想弄清楚是谁培植出了这片绿色。
离菜地不远处有一所房子，墙上写着“面条”两个大字。他判断是菜地主人的房子，说不定是餐馆，于是走了过去。
果然，这是一家小小的餐馆，专门卖面条，10元钱一碗。他进了门，看到有人吃面，那碗面上有一根绿油油的宝贵的小青菜。
老板迎上来打招呼，一说话，居然是广东口音。他一下子就明白了外面怎么会有这么一块青菜地。早听说广东人吃饭有两样是绝不可少的：煲靓汤、烫青菜。所以广东老板把广东的饮食习惯带到了阿里。
25. 一边吃一边与老板聊天，广东老板到阿里有两三年了，还娶了个藏族媳妇。老板说，当初他也不确定这里能不能种青菜，但他没青菜就吃不饱饭，所以无论如何得试试，没想到成功了。现在不仅自己每天有青菜吃，还能给来往的客人尝尝鲜。
是因为多了难得的绿色，还是里面放了什么特殊的作料，反正那碗面吃起来格外有味道。他吃完面，谢过主人，然后与广东老板和他的藏族妻子告了别。
他上了车，开始琢磨这个人。他总觉得这个广东老板有些神秘：能在这个寸草不生的地方种出一片青菜，说明这个人能吃苦，有韧劲，有生意头脑，而且聪明能干。可为什么要千里迢迢地从温暖富庶的广东跑到这样高寒、荒凉的地方来？舍弃富裕、舒适，而选择贫困、艰难，一定是为了躲避什么吧？他觉得这个神秘的广东人背后一定有不平常的故事，而且这个人不可能长期待在这个地方。
26. 不出他所料，这个神秘的广东人在他走后不久就离开那里了，听说带着藏族妻子和赚到的钱到狮泉河当包工头去了。以后又从那里过时，没再见过他们，也没再吃到过青菜。
从门士到巴尔，也就几十公里的路，就算路况不好，大半天也能到。但他足足走了3天：他的车出毛病了。
这段路上可没什么村镇，到了晚上只好露营。反正他的装备够齐全，给养也不缺。
看着天色已晚，他找了个地方停下车，先架锅做饭，然后把帐篷支起来，吃完饭歇一会儿就钻进帐篷睡觉了。
这里太安静了，反而睡不踏实。
27. 不知道有没有人测过阿里高原旷野中的分贝数，估计特别低，但据说分贝数太低也会让人受不了。他可能是消受不了这么宁静的夜晚，虽然很累，还是莫名其妙地醒了。他爬起来钻出帐篷，想看看在这高原旷野上的夜空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景。
空气清冽寒冷，天上繁星似锦。他把羽绒服的拉链一直拉到下巴颏，向天上仰望。星星像一把撒开的钻石缀在黑丝绒上，似乎近在咫尺，搭个梯子就能摘几个。什么小熊星座、仙女星座，清清楚楚地贴在那里，根本用不着费劲辨认就一目了然；顺着水舀子状的北斗七星，一下子就准确地找到了北极星，那么光洁，那么明亮；牛郎星和织女星隔着白白亮亮的银河遥望，几生几世也见不着面……他叹息：要是在城市里，一辈子也别想看到这样的夜空。
28. 他又往周围看了看，居然也看到了4个小亮点，这不会是星星吧？他想。再定睛看看，那亮点有些发绿，是动物的眼睛。会是什么动物呢？他赶紧把这一区域的动物想了一遍，藏野驴？不是。野牦牛？也不是。藏羚羊？更不是。剩下的就只有一种可能了——狼！而且那是两头狼的眼睛。
他的汗毛“噌”地一下子就竖起来了：如果狼来进犯，他用什么抵御呢？他在脑子里迅速搜索了一遍自己的武器，但是除了一套修车的工具和一把小小的瑞士军刀外，什么都没有。
他的睡意立马全消。想了想，干脆坐在帐篷外点燃一支烟吸起来，他听说狼怕火，只要有火星，狼就不敢来。他打算一支接一支抽到天亮。
那两头狼始终没什么动作，天蒙蒙亮的时候，狼走了。他也不想睡了，干脆早点上路。
29. 比遇上狼更可怕的事情，也是他最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他的吉普车出了毛病，总是开锅，刚开始跑几十公里才开锅，后来开锅开得越来越频繁，几公里就开一次锅。他使出了全身的解数，也弄不明白问题出在哪儿。这叫他想起在城里时，不论到哪个单位的汽车队或司机班，都见到墙上挂着若干条规定或警示，其中最常见的一句就是：“病车切忌上路。”他明白自己现在犯了大忌，天天开着病车跑，而且是在荒无人烟的阿里高原上。
他下来修车的时候，又看见了那两头狼，它们不即不离地跟着他。见他修车，它们就找个高处蹲着，远远地看着他。
他决定住在车里。这辆北京吉普2020是经过改装的，后排座放倒可以当床睡，还算宽敞。北京吉普的密封本就不好，他把车窗门都关好，车里也不觉得太气闷。他想，这样狼可能就没什么办法了。
30. 他睡在车里胡思乱想：一个人跑到远离人世的荒野上来，没处吃饭没处睡觉，车坏了又老是修不好，还被两头狼不离不弃地跟着。什么叫“哭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眼前的状况正是！如果状况再坏下去，会不会回不去了？阿里这条路上可是年年都有人永久地留在这里。但是转念又一想，还没到那么绝望的境地呢。车虽然出了毛病，但还能跑；车上有吃的，至少还能维持半个月。至于那两头狼，虽然跟了两天，但没看出它们有什么非分的企图，可能它们也不太敢无缘无故地主动攻击人吧！这么想着，他心里又轻松了许多。
困意袭来，他开始迷糊了，睡着前的最后一个念头是：大不了把车扔了，拦个车走，反正这条路上每天还能碰上那么两三辆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