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情似水奇女子】篇拾捌 鱼玄机

1.   鱼玄机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

在中国历史上，有两位因为犯罪被处死的女诗人。一位是大名鼎鼎的秋瑾，1907年，因为预谋在绍兴大通学堂组织反清起义被捕，随后被判处死刑，留下了“秋风秋雨愁煞人”的名言。还有一位，就是本文的主人公鱼玄机。大唐咸通年间，鱼玄机因为谋杀自己的侍女绿翘，被当时的京兆尹判处绞刑，临死之前，也留下了“明月照幽隙，清风开短襟”的名句。

鱼玄机这个名字，是她当了女道士之后起的，比较有道家色彩。她的本名叫鱼幼薇，字蕙兰。从名字“幼薇”判断，她应该是家里的小女儿，家里对她的期盼和当时的大多数家庭并无不同，希望她既有兰蕙之貌，又有兰蕙之性，总之，做一个温柔贤惠的好女孩。

但事实上，她的身世我们了解得极为有限。因为她会写诗，跟大诗人温庭筠有交情，有人就脑补出她的父亲是落魄书生，还说温庭筠本来是她父亲的朋友，后来又跟她成了忘年交。这些说法其实并没有什么证据。

2.   现存对鱼玄机最详细的记载来自一本叫《三水小牍dú》的笔记小说，书中说道：“鱼玄机，长安倡家女也。”也就是说，鱼玄机是在妓院长大的一个孩子。这在唐朝倒是不无可能。因为唐朝的妓院本来就是科举考试的举子们经常光顾的地方，好多妓女并不以姿色见长，而是粗通文墨，伶牙俐齿，跟举子们磨牙斗嘴，也相互唱和，留下了不少风流佳话，也留下了不少不受欢迎的孩子。在这种地方生长的孩子自然是卑贱的，但是大概会遗传一点才子的灵气，又有着社会边缘人特有的不羁，因而颇为与众不同。鱼玄机就是这样一个与众不同的孩子。受着那些在妓院中来来往往的举子一鳞半爪的指点，她居然也学会了写诗。这是她的运气，但也是她一生悲剧的起点。

因为年轻貌美，又有才女之名，鱼幼薇十四五岁的时候，被一个叫李亿的状元郎看中了。大家都知道，唐朝考进士最难，一年只有二三十人上榜，所以当时的人羡慕得不得了，管进士叫“白衣卿相”。

3.   意思是说，此刻虽然还是身穿白衣的一介穷酸书生，但是总有一天要披红挂紫，成为公卿宰相。当年，大诗人孟郊四十五岁考中进士，高兴得无以复加，留下“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的名句。考中进士尚且如此得意，更何况是状元郎了。想来，能够被李亿青眼相向，小小的鱼幼薇也是满心欢喜。唐朝是个讲究门第的时代，出身娼门的鱼幼薇当然不可能成为李亿的妻子，她只是李亿买下的小妾，不过，这个身份，已经足够让鱼幼薇高兴了。她跟着李亿学诗，也跟着李亿游历，度过了一段幸福的时光。

可是，这幸福是偷来的。偷谁的呢？偷李亿妻子的。李亿当时已经有家有室，他的妻子姓裴。这个姓氏今天看来平凡无奇，但在唐朝可是如雷贯耳。河东裴氏是唐朝著名的大族。

4.   唐朝享国289年，倒出了十七位姓裴的宰相，这样人家的女儿都是眼里揉不下沙子的。裴夫人容不下小小的鱼幼薇，李亿既不敢，也不肯为了一个小妾得罪嫡妻。怎么办呢？他把鱼幼薇送到长安城的咸宜观，让她出家当女道士去了。对这个安排，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李亿其实舍不得鱼幼薇，所以既不赶她走，也不安排她另嫁他人，而是把鱼幼薇放在了道观之中。唐朝的道观管理并不严格，女道士和外人的交往颇为自由，所以也算是另一种形式的金屋藏娇。就这样，十六七岁的鱼幼薇出家了，起了个法号叫作鱼玄机。刚刚进入道观的时候，李亿还会不时来看她，鱼玄机也满怀希望地等着李亿，盼望他有一天能做通家里的工作，接她回去。就在这种心态下，鱼玄机给李亿一首一首地写诗，现在留下的还有六七首，其中有一首说：“虽恨独行冬尽日，终期相见月圆时。”什么意思呢？现在是冬天了，我独自一人，更觉凄凉，但是没关系，我还在期待有一天能够跟你团聚，花好月圆。

5.   然而，人月两圆只是鱼玄机的一个梦。没过两年，李亿离开长安，到外地做官去了。这一别，让鱼玄机的心都凉了。鱼玄机本来就不是那种以夫为天的小女子，既然李亿抛弃了她，她也就另做打算了。鱼玄机出家的咸宜观本来是当年唐玄宗的女儿咸宜公主修道的地方，也算一座知名道观，好多社会名流都是这里的香客。鱼玄机的诗名早就在士林之中广为传颂，现在没了李亿的羁绊，鱼玄机开始尽情地跟这些文人墨客往来。按照《三水小牍》的说法，当时长安的风流才子们都以跟鱼玄机交往为荣，他们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去跟鱼玄机约会，去的时候还带上美酒，大家一起饮酒赋诗，尽情调笑，鱼玄机成了大众情人，交际花。

那么，对这样的生活，鱼玄机满意不满意呢？有一首诗《赠邻女》暴露了她的心迹。

6.   诗云：“羞日遮罗袖，愁春懒起妆。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枕上潜垂泪，花间暗断肠。自能窥宋玉，何必恨王昌？”我这比邻而居的好姑娘啊，大白天的，你却害羞地用罗袖遮住了自己的脸；春光正好，你却一脸愁容，懒得梳妆。我知道你的心事，你觉得千金珍宝容易得，难得的却是那一心一意的好儿郎。你在枕头上偷偷流着眼泪，你在花丛中愁断了柔肠。可是，你既然有这样的才貌，只要放开胸怀，就会有宋玉这样的妙人儿拜倒在你的石榴裙下，你又何必去恨那对你三心二意，若即若离的王昌？

这首诗流传得很广。特别是颔联“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让人一下子就想起了李冶的“至亲至疏夫妻”，都说得那么直白，却又那么令人心痛。

7.   中国古代讲究男主外、女主内，男子可以走出家庭，成就一番事业，而女子终身的事业就只有家庭。所以，女子对爱情格外看重，谁不期盼着能有一个有情有义的好夫婿，跟他从一生至一死呢？可是，中国古代又是男尊女卑的时代，男子可以有三妻四妾，女子却只能从一而终。这样强烈的不对等关系，纵容着男子朝秦暮楚，喜新厌旧，也让女子深深地慨叹，要找一个专情的丈夫，真比找一件无价的珍宝还难。《红楼梦》里，紫鹃劝林黛玉说：“公子王孙虽多，那一个不是三房五妾，今儿朝东，明儿朝西？要一个天仙来，也不过三夜五夕，也丢在脖子后头了。甚至于为妾为丫头反目成仇的。若娘家有人有势的还好些，若是姑娘这样的人，有老太太一日还好一日，若没了老太太，也只是凭人去欺负了。所以说，拿主意要紧。姑娘是个明白人，岂不闻俗语说：‘万两黄金容易得，知心一个也难求！’”这不就是“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的通俗版吗？一首诗里，能有这样通俗直白而又动人心魄的警句，真好。

8.   可是，这首诗的胆子也真大。什么叫“自能窥宋玉，何必恨王昌”？宋玉和王昌都是古代有才有貌的美男子，宋玉还有一篇特别有名的文章，叫作《登徒子好色赋》，在那篇赋里，宋玉说他的东邻有一个美女，“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总之，是一个美到极致的美女。但是，这个女子登上墙头窥探了宋玉三年，宋玉也不理不睬。在这里，鱼玄机反用典故，对邻女说：如果王昌对你不好，你又何必死守一个王昌呢？你难道就不能登上墙头，去看看宋玉吗？换言之，他能找情人，你为什么不能找呢？这胆子也太大了吧，简直就是教唆少女学坏，是诲淫诲盗。问题是，这首诗真的是在教唆为情所困的邻家姑娘吗？我觉得，即使有那么一点，也绝不是重点。这首诗看起来是说给邻家姑娘，其实更是说给她自己，也说给她的丈夫李亿听的。你既然绝情，那也就别怪我移情别恋了！可是，她真的能够心无挂碍地放飞自我吗？其实又没有。否则，又怎么会写出“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这样沉痛的诗句来呢？从这首诗我们就可以看出来，对爱情，鱼玄机放不下，也不甘心。

9.   其实，让她不甘心的不只是爱情，还有浪掷了的才气。她有一首《游崇真观南楼睹新及第题名处》，颇能得到后世才女的共鸣。崇真观地处长安城的新昌坊，而新昌坊就在唐诗中大名鼎鼎的乐游原上，地势高敞，游人如织。每年进士及第，就在崇真观的南楼张贴姓名。唐朝进士尊贵，张榜的时候，真是举国若狂，大家都到崇真观来看进士题名，比如今在网上围观高考状元还更有仪式感。这一年，鱼玄机也来看热闹了。那么，她看到这些进士题名之后，又做何感想呢？鱼玄机是这么写的：“云峰满目放春晴，历历银钩指下生。自恨罗衣掩诗句，举头空羡榜中名。”峰峦起伏，在春日的晴空之下格外分明。进士们正用遒劲的书法在金榜上书写下自己的大名。恨只恨自己的女儿身份掩盖了锦绣诗文，此时我只能抬起头来，白白地羡慕着他们金榜题名。

10.   这首诗写得比上一首还好。“云峰满目放春晴，历历银钩指下生”写得何等喜庆！蟾宫折桂，不就应该是这样春风得意吗？可是，后两句“自恨罗衣掩诗句，举头空羡榜中名”，又是何等不甘！自己也写得一手好诗文，李亿也罢，温庭筠也罢，多少才子，哪一个不佩服她的锦心绣口呢？可是没有用，科举只给男子提供实现人生价值的机会，而身着罗裙的女子，无论多么有才华，也不得施展，只能空怀怅恨，望洋兴叹。一句“自恨罗衣掩诗句，举头空羡榜中名”，说出了古今多少女子的激愤与不平！后来，李清照不也说“我报路长嗟日暮，学诗谩有惊人句”吗？再后来，秋瑾不也说“身不得，男儿列；心却比，男儿烈”吗？千百年来，曾经有多少女子发出过类似的感慨，她们有多自信，就有多不甘，可是，就算不甘，又能如何呢？

这两首诗放在一起看，我们就明白了，咸宜观里的鱼玄机虽然放浪形骸，但却并不幸福。她不甘心情感被辜负，也不甘心才华被埋没，她像一只被困住的小野兽，找不到突破口。

11.   这个时候，发生了一件事，终于让她突破了正常社会的边界，也最终把她推向了死亡的深渊。鱼玄机在咸宜观有一个侍女，名叫绿翘，也是个姿色秀美而又心思通透的小姑娘，仿佛是一个更年幼的鱼玄机。有一天，鱼玄机去拜会邻家女伴，走的时候嘱咐绿翘说，如果有客人来，就告诉他，我在某某家，让他来找我就是。结果一天过去了，并没有人找她。到了傍晚，鱼玄机回到家中，绿翘迎上来说，刚才某某来过了，知道您不在，没下马就走了。这本来是挺平常的一件事，可是，这位客人不是寻常访客，而是鱼玄机一直翘首等候的情郎。鱼玄机被辜负的次数多了，在爱情上并不自信，她不愿意相信这男子对她的情分只有那么浅淡，而是把怀疑的目光投在了绿翘的身上。会不会是这个小丫头趁她不在，勾引了她的情郎呢？情郎一定是在绿翘这里尝到了甜头，否则，怎么可能不去找她呢！

12.   妒火中烧的鱼玄机一把将绿翘拉进房中，关上门，掌上灯，拿起鞭子，连夜审讯。绿翘坚持说，客人真的只是在门口问了一声，就骑马走了。而她自己，既然已经入了道观，就早把男女之情抛在脑后，当然不可能去勾引男人。这话是真是假暂且不论，但它却实实在在地激怒了鱼玄机，这难道不是讽刺鱼玄机六根不净，一门心思勾引男人吗！鱼玄机勃然大怒，把绿翘的衣服扒光，狠狠打了她几百鞭子。绿翘一个娇弱的小姑娘，哪能禁得起这样的酷刑折磨呢？奄奄一息之际，绿翘拿起一杯水，泼在地下说：“你本来应该在道观里寻求三清长生之道，却不能忘却男欢女爱，还要诬陷我和你一样不正经。如今我就要死在你的手下了，可是，天地做证，就算到了地下，我也饶不了你！”说罢，气绝身亡。

眼看绿翘死在自己面前，鱼玄机这才清醒过来，也实实在在地害怕起来。她趁着夜色，匆匆忙忙在后院中刨了一个浅坑，把绿翘埋了进去。

13.   此后，但凡有人问到绿翘，她都说，这姑娘不安分，逃走了。就这样过了若干天，没人再提起这件事，鱼玄机也稍稍放下心来，又在家里接待客人。有一天，一个客人喝了酒，到后院小解。他发现有几十只青蝇都落在一小片新土上，赶走了，很快又聚拢过来。再仔细看，那片新土上仿佛还有血迹，而且，隐隐约约散发着腥气。这客人心里很不踏实，回去的路上就告诉了自己的仆人。而他的仆人，又当闲话讲给了自己的哥哥。这位哥哥恰好是这片街区的巡查（类似于今天的片儿警），曾经向鱼玄机索要过保护费，而鱼玄机却并不搭理他，因此早就对鱼玄机怀恨在心。此刻得知这么一条线索，他马上带领几个巡逻冲进鱼玄机家里。随着几把铁锨插入后院的新土，绿翘的尸体大白于天下，鱼玄机也因此锒铛入狱。

14.   要知道，鱼玄机也算当时的京城名流，此案一出，天下哗然。好多文人都替她惋惜，为她求情。怎么判呢？要知道，唐朝还是一个等级森严的社会，主奴关系并不平等。按照唐律，如果奴婢有罪，主人不经官府同意就擅自杀人，要杖责一百；而如果奴婢无罪，主人无故杀人，则要判处有期徒刑一年。也就是说，以当时的刑法而言，就算从重量刑，鱼玄机也只需要服刑一年而已，更何况，还有那么多文人为她求情。那么，京兆尹是不是会遵从舆论，从轻发落呢？并没有。当时的京兆尹是一位道德君子，他从内心深处看不起鱼玄机这样的轻浮女子。再看到有那么多文人替她求情，京兆尹尤其觉得不安。一群饱读诗书的文人，不去探寻孔孟之道，反倒围随在一个轻薄道姑的身边，为她神魂颠倒，这不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吗？此风决不可长！就这样，京兆尹反其道而行之，从重发落，判处鱼玄机死刑，秋天执行。

15.   在污浊的监狱里，在等死的过程中，鱼玄机写下了两句诗：“明月照幽隙，清风开短襟。”明月从门缝中照了进来，清风也吹开了我的衣襟。这是一种多么清明，多么纯净，又多么淡泊的心境啊。这一刻，鱼玄机这么多年的不甘心放下了，这么多年的不安心也放下了。这一刻，她不是穷凶极恶的罪犯，不是放浪形骸的女道士，不是被抛弃的小妾，她只是一个诗人。唐代的天空，还容不下鱼玄机的爱情和雄心，但是，它可以容得下鱼玄机的诗篇。在唐朝，李冶号称“女中诗豪”，而鱼玄机号称“女中诗圣”。她们的成就虽然无法和诗豪刘禹锡相比，更无法跟诗圣杜甫相比。但是，她们曾经让唐诗在最阴暗的角落里开出花来，像是在说，野百合也有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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