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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习惯了“失败”(下)
分歧
1.
“蔡总,我不想干了。”小周找到我,表情复杂。
小周是我的科研助理,2020年下半年加入公司,已经属于我们团队的老员工了。生病后我一直在看论文,跟踪渐冻症、神经退行性疾病以及神经系统相关疾病的研究进展。随着对这个疾病的原理机制了解得越来越深入,我越来越坚信从科学上找到渐冻症突破口的路径是通的。而且,2020年我开始频繁拜会科学家,我只有对相关领域的研究成果、最新进展有所了解,甚至了如指掌,才能跟他们有效沟通。再加上我的手部操作逐渐不方便,我一个人的搜索分析精力有限,于是,到2020年下半年,我开始增加科研助理,协助我一起做科研调研,查阅和沟通国内外药物研发管线。小周就是其中一位。
小周并不是生物学和神经系统学科出身,但她思维清晰,头脑灵活,学习能力强,在协助我筛选科研信息、准备路演资料的过程中一直发挥着重要作用。所以她提出辞职,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为什么?”
“这个活儿太磨人了,看不到希望。”
2.
我们的工作粗略来说就是搜集各种相关科研线索,一旦发现国内外某个科学家的新研究或新思路,我们需要立马评估这个治疗方向的可行性,如果可行,则以最快的速度与科学家合作,设计药物研发管线,包括做动物实验、临床试验。
因为渐冻症的病因不明,关于病因有各种猜测,这些猜测里面会引申出一些正在研究以及已研究出来的靶点。小周平均每天要阅读50~100篇论文,把关于病理发现、病因研究、明确靶点和药研方向的内容全部整理出来。除了要看渐冻症相关的文献,我们也要研究脊髓损伤、神经退行性疾病、帕金森病、阿尔茨海默病、运动神经元病、神经再生、神经免疫学以及干细胞、基因等方面的相关文献。到目前为止,我们推动和参与推动的药物管线超过70条,虽然超过一半已被证明失败,但失败的同时又有新的管线启动。
失败是科研的常态。我们就像在用穷举法来翻拼图,假如整个拼图有1000块,我们这辈子马不停蹄地翻,也许就只能翻开30块,而且大概率翻不到正确的那块。即使这样,至少我们为后人排除了这30块不对,他们就不用重复试错了。所以,失败也是有意义的,或者说,我已经习惯了“失败”。
3.
但显然不是每个人都习惯。对小周来说,这种无穷尽的尝试和“失败”,就像走进一条看不见出口的隧道,看似有路,却越走越绝望;更像是一次次将巨石推上山的西西弗斯,周而复始,做着注定要失败的努力。
让人痛苦的不是推石头上山本身,而是这无用又无望的劳作,既看不到成果,也找不到意义,只有永无止境的辛苦,以及“希望—失望—再希望—再失望”的无限循环。在“巨石”面前,个体太渺小了,而且这不同于愚公移山,再大的山也有被挖完的一天。但是西西弗斯的“石头”永远推不完。正如小周说的“磨人”,再强大的意志也难免在一次次从山顶到山脚的往返中、在“石头”的无数次滚落中消磨殆尽。
有这样想法的不止她一个。我曾招过几位名校毕业的生物学神经系统方向的博士生来看论文,跟踪国际上的科研方向,月薪数万元,但很遗憾,有位博士干了不到一个月就离职去了别的企业。他说:“蔡总,我跟我导师聊了,他说攻克渐冻症30年也许有可能,近10年内没可能。所以您现在做这件事是不可能成功的。我就算跟着您干下去,如果您不能再工作了,那么这份工作经历对我未来的职业发展也没有意义。”
4.
他的导师是国内顶级的科学家,权威中的权威,所以他选择听导师的建议,我也表示理解。这个工作的确具有高度不确定性,在绝大多数人眼中失败率几乎是100%。一个前景无限光明的高端人才投身一个前景无限暗淡的事业,谁都会觉得迷茫,甚至荒诞。
相对于这位博士生,小周算坚持很久了,但两年后最终还是选择了离职,尽管我再三挽留,也没能说服她。
人才招不来、留不住,这也是我面临的现实问题。
有朋友为了帮我,从自己的生物科技公司里借调科研人员到我的团队,成本由他们承担。不过事实证明,这样的员工的工作效果并不尽如人意。毕竟有强制分派的意味,员工来的第一个月还好,到了第二个月基本就放飞自我了,到点儿上班,到点儿下班,满脸写着“不相信这件事能做成”。我不要求所有人都能抱着救命的心态来做这件事,但人的心思在不在、打心底认不认同都一目了然。
你不可能要求一个人全力以赴地去做他自己都不相信的事。
5.
其实,早在2020年年初搭建渐愈互助之家大数据平台时,我就遇到过这种情况。当时京东健康派了团队里的精兵强将来支持我,没想到,半年内离职了三个人。那时候我还想不通他们为什么要走,因为我认为这件事既有意义,又有业务前景,职场环境也没问题。好好的,为什么突然就干不下去了呢?
直到后来我才意识到,在他们眼里,这件事完全是另外一副模样——多少家机构尝试过建患者大数据平台都失败了,所以不可能成功;我作为一个渐冻症患者,手都快不能动了,竟然还在折腾创业,不可能做成;哪怕有了患者数据,想推动一个近200年人类都没有突破的绝症药物研发成功,不可能实现。
总之,就是“不可能,不相信,不值得”。
6.
也有一些被我打动的顶级投资人,曾向我推举了不少CEO人选,因为从病情发展来看,我的身体将日渐衰弱,所以需要一个精明强干的人来打理。但是面对这样的举荐,我只能表达感谢后坦诚拒绝。目前我围绕攻克渐冻症事业创立的几家公司,不论是渐愈互助之家的爱斯康还是投资公司,都还没有收入。不赚钱,只花钱,如果请来的CEO我们给不起相应的薪酬,或者即便来了也不能发挥职业经理人的所长,那都是对资源的错配。
招不到人就意味着我仍然需要参与公司大量基础性工作,陷入大量事务性细碎的沟通中,甚至很多患者加入平台提出的要求就是要和我直接沟通,连助理都不行。
与渐冻症搏击的两年多来,我每天打交道最多的是“药”,为之奔波最多的是“钱”,而永远最缺的还是“时间”。我晚上在办公室工作到11点多,回到住处洗漱,一般要凌晨1点后才能睡下,早上7点多起床,再开始一天紧锣密鼓的行程。
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