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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重新定义希望(上)
“活着本身就有意义。”
战友
1.
2021年冬的一天晚上,快11点了,手机和门铃同时响起。是程叔打来的,一位病友的父亲,他们就住在我隔壁小区。程叔有浓重的南方口音,平时说话都是慢慢地尽量让别人听懂,但那天电话一接通,他像开了三倍速,快得有点语无伦次。“蔡总,你快去劝劝我儿子!”夫人忙去开门,一看果然是他在门口,外套扣子都没系,一双眼睛通红。
夫人把他让进屋,但他就迈进来一小步,冲我喊:“蔡总,你快去我家,我儿子不行了!”
他儿子小程才39岁,年轻有为,一年前在打球的时候,突然腿一软倒了下去。刚住进北京301医院的时候还能慢慢地走,三周后出院时已经不得不坐轮椅了,病情发展得极快,仅仅五六个月的时间,上下肢就都基本丧失了运动功能,完全不能动弹。到现在发病十几个月,他已经瘫痪在床,需要一直依靠无创呼吸机维持。
两天前去看他明明还很稳定,怎么会突然危重了?
2.
夫人快速给我穿上羽绒服,我鞋都没换,口罩也顾不上戴,就跟程叔往外走,边走边听他说事情的来龙去脉。
从那天下午开始,小程的血氧饱和度就一直往下掉,数次跌到百分之六七十。健康人的血氧饱和度在95%~100%,低于70%就会有生命危险。小程的情况明显说明他的呼吸衰竭加重,无创呼吸机已经不能维持他所需要的氧气量,这时候必须立刻采取气切,不然随时可能窒息而死。
问题是,小程死活不同意气切。
气切就是在喉咙上开一个口,直接插入管子,通过呼吸机来辅助通气。这意味着患者将不能吃饭、不能说话,24小时依靠呼吸机,人彻底丧失了行动自由。渐冻症患者群体的共识是,气切基本就等于最后一步了,所以撑着能不切就不切。喉部插上管子,成了什么都做不了的“废人”,对心高气傲的小程而言,简直比杀了他还难受。
3.
这场病对小程可以说是毁灭性的打击。原来意气风发的他,患病后每天醒来就两眼发直地盯着天花板,公司、家里的事不闻不问。尤其是病情发展得如此之快,从商界精英一下子变成失去自理能力的人,他心理上完全不能接受,深深陷入抑郁情绪中。他此前一直表示,绝对不气切,如果到这一步就让他直接死掉。
小程爱人做事也是雷厉风行,跟小程一起打拼多年,大家都叫她刘姐。从发病之初,刘姐就积极地带着爱人寻医问药,在北京安排住处、找护工、找治疗方案,都是她一手操办。她自然不惜一切代价地要救小程,但也正是因为她太了解丈夫了,不忍心看他这么痛苦,所以如果他坚持不气切,她表示尊重他的选择。
程叔不接受儿子这样死去。“蔡总,小程现在就只听你的话了,你一定要劝他赶紧气切!”
4.
我第一次见小程的时候,他坐着轮椅,说话还很清楚。小程夫妇在网上看到我的新闻后,加入了我们病友群,并且联系到我。我们年纪相仿,又都是做企业的,经历相似,所以很聊得来。他对我推动药物研发的努力很认可,一直对我信任有加,所以在北京的临时住处也专门选在了我家附近,以便随时联系。程叔大半夜跑过来找我,60多岁的老人急得眼睛通红,也一定是逼到没招儿了。
夜里路上没什么人,我们一路小跑,几分钟就到了他家。走进去,小程的房间里没什么动静,每个人都手足无措、惊魂未定,空气里仿佛还弥漫着刚才众人绝望的哀求声和哭喊声。刘姐在床头一直盯着呼吸机屏幕上的数字不敢动,护工和另一位阿姨贴在门边,惶惑不安,不知道能做点儿什么。
“小程你干什么?必须气切!不要耽误时间!”我冲到床边,几乎是在对他低吼。呼吸面罩下的小程微睁着眼,听到我的声音后眼皮似乎想努力抬起,但最多也就一秒钟又掉了下去。
“你是单基因型的,最有希望!你相信我!”
“蔡总,”小程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让我死了吧……气切就不能说话了……”他还没说完就开始大口地喘气。我知道那句被淹没的话是:“不能说话了还有什么尊严?”
“先保住命!活着就能等到药!你不气切就什么都没了!”
5.
小程疲惫地闭上了眼睛,气喘急促,喉咙里的痰液因为和气流摩擦发出隆隆的闷响。那是最危险的信号。渐冻症患者后期普遍会呼吸肌受累,胸壁肌肉力量下降,导致痰液咳不出来。如果不能及时排痰,让痰越积越多,人随时可能窒息而死。但吸痰需要摘下呼吸面罩,眼下小程的血氧饱和度这么低,摘下呼吸面罩没法保证不发生意外。这样耗着,他可能撑不过今晚。
“药已经在研发了!你不能送死,赶紧去医院!再不听话,直接拉你去,由不得你!”看着血氧机上的数字还在不停地往下掉,我的声音已经控制不住地在打战。虽然“死亡”是生病以来我们最不陌生的字眼,病友群里几乎每天都有人去世,但当你真的离它如此之近,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好兄弟就在你面前要放弃自己,你还是不能接受。我感觉有一只手紧紧攥住了我的心脏,明明周围都是空气,我却无法呼吸。
看到我哭了,小程明显安静了三秒钟。他知道我得病以来没为自己哭过,而今天竟然哭着请他不要放弃生命,估计也愣住了。他说:“蔡总,我听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