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情似水奇女子】篇贰拾贰 管道升
1. 管道升 你侬我侬，忒煞情多
我们中国自古是一个统一的多民族国家。帝制时代的第一次大一统出现在秦朝，第二次大一统出现在隋朝，第三次大一统出现在元朝。元朝是少数民族建立的政权，它主导的这次统一包容进了长城以外最广袤的大漠，它也让蒙古文化、色目文化进入中原，逐渐成为中国文化的一部分。但是，这些改变并不妨碍中原文明继续传承。事实上，正是在元朝，出现了一位定慧双修、福寿双全，无论在哪个历史时期都堪称完美的女性，这位女性就是元代大书画家管道升。当然，她还有一个身份，是元代最著名的书法家赵孟頫fǔ的夫人。
我们今天见到成功的职场女性，总喜欢问一个问题，你是如何平衡家庭跟事业的？这是一个对女性不大友好的问题，但也确实是女性经常要面对的现实问题。其实，在中国古代也有类似的问题，才女们往往成不了贤妻良母，个人生活并不完美；而贤妻良母又往往不以才华见长，比如，著名的四大贤母，没有一个是真正意义上的才女。那么，有没有哪位古代女性，能够在家庭关系和个人才华之间找到平衡呢？管道升就是一个。
2. 管道升个人天分极高，擅长书法、绘画和诗词，她的《秋深帖》和《墨竹图》现藏于北京故宫博物院，《烟雨丛竹图》和《竹石图》现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这都是国家级的艺术珍品。与此同时，管道升的家庭生活也堪称典范，她的丈夫赵孟頫本来是南宋宗室，进入元朝后又受到历代皇帝的赏识，官至翰林学士承旨，封魏国公。管道升也因此夫贵妻荣，受封为魏国夫人，历史上把管道升称为管夫人，就是从这儿来的。管夫人和赵孟頫一共生育了九个子女，其中的第二子赵雍也是著名的画家和书法家。事实上，管夫人一门三代一共出了七位书画家，这在中国历史上恐怕也是绝无仅有。主持这样的大家族当然需要杰出的组织协调能力，在这一方面，赵孟頫对管道升佩服得五体投地。管夫人去世之后，她的丈夫赵孟頫亲自为她撰写墓志，称她“翰墨词章，不学而能”，又说她“待宾客，应世事，无不中礼合度”，真是家庭和事业双丰收。那么，管道升是如何做到的呢？我想，做才女在很大程度上仰赖天分，并非人人可学；但是，理顺家事却有技巧，值得总结。
3. 我想和大家分享的第一个案例叫《我侬词》，讲的是夫妻关系话题。词云：
你侬我侬，忒煞情多。情多处，热如火。把一块泥，捻一个你，塑一个我。将咱两个，一齐打破，用水调和。再捏一个你，再塑一个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我与你生同一个衾qīn，死同一个椁guǒ。
这首小词写得大胆直白，任谁看了，都会觉得是一封情书吧？除了热恋中的青年男女，谁会有这样的自信和热情呢？但事实上，管道升写这首词的时候已经年过四旬，徐娘半老。而且，她一向深感自豪的婚姻生活也触了礁，她的夫君赵孟頫，居然动了纳妾的念头，还给她写了一首打油词：“我为学士，你做夫人，岂不闻王学士有桃叶、桃根，苏学士有朝云、暮云。我便多娶几个吴姬越女无过分，你年纪已四旬，只管占住玉堂春。”
4. 赵孟頫可是元朝公认的大才子，几句话写得层次清晰，逻辑严密。先看第一层：“我为学士，你做夫人。”一上来就亮明了身份。我官居翰林学士承旨，算是皇帝的秘书长，正春风得意；而你也妻凭夫贵，当上了吴兴郡夫人。那又怎样呢？紧接着，赵孟頫亮出了第二个层次：“岂不闻王学士有桃叶、桃根，苏学士有朝云、暮云。”往远里说，东晋的大书法家王献之王学士身边有桃叶、桃根两姐妹服侍；往近里说，宋朝的大文豪苏东坡苏学士也有朝云、暮云两个侍妾追随。古往今来，和我一样身份的人，哪个不是珠围翠绕，妻妾成群！那么，他到底要得出怎样的结论呢？看第三层：“我便多娶几个吴姬越女无过分，你年纪已四旬，只管占住玉堂春。”我如今论才气论官职都不亚于他们，就算多娶几个漂亮姑娘也不算过分，你人老珠黄，别总想着玉堂富贵永留春！
5. 这真是人生的一大危机。因为管道升和赵孟頫是出了名的志同道合，比翼齐飞。他能诗善赋，她也清辞丽句；他是楷书四大家之一，她也是“书坛两夫人”之一；他是文人画的标杆，她也是文人画的代表；他擅长的她都擅长，她喜欢的他也都喜欢。这样的婚姻太般配，正因为般配，才容不下一点轻视和亵渎xiè dú。《红楼梦》里，愚蠢的邢夫人可以主动帮丈夫贾赦去讨小老婆，但是高洁的管夫人眼里揉不得沙子，她没法妥协。
这个危机又太难解决。因为当时的社会本来就奉行一夫一妻多妾制，赵孟頫的要求并不过分，没准儿还能赢得同情。而管道升呢？若是坚持不让丈夫纳妾，反倒要被扣上“妒妇”的帽子，受人指摘。既没法接受，又没法不接受，怎么办呢？
6. 管夫人当时年已四旬。四十岁拥有的，不仅是一张沧桑的脸，更有一颗智慧的心。她没哭没闹，就像平时夫妻间唱和那样，给赵孟頫回了一首小词：“你侬我侬，忒煞情多。情多处，热似火。把一块泥，捻一个你，塑一个我。将咱两个，一齐打破，用水调和。再捻一个你，再塑一个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我与你生同一个衾，死同一个椁。”词里写什么？也是三个层次：第一，你爱我，我也爱你。正所谓“你侬我侬，忒煞情多。情多处，热似火”。这是讲感情，唤起人心。第二，我离不开你，你也离不开我。为什么离不开呢？因为“把一块泥，捻一个你，塑一个我。将咱两个，一齐打破，用水调和。再捻一个你，再塑一个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我们俩就像两个泥人一样，原本确实是两个独立个体。但是，在漫长的婚姻生活中，咱们都经历了打破、调和、再塑造的过程，早已变成了我中有你，你中有我，我们都有九个孩子了，彼此还能再截然分开吗？这是在讲事实，唤起理性。第三，生是你和我，死是你和我。正所谓“我与你生同一个衾，死同一个椁”。这是在讲决心，生则同衾死同穴，我们之间，永远不可以有第三者！
7. 这首词写得真好，热烈自由，堪称古代抒情典范。但我觉得，最好的还不是这首词，而是词背后管夫人的处世态度——积极，理性，充满热情。什么叫积极？所谓积极，就是面对危机的时候，主动寻求解决。你有来，我就有往，不躲不闪，直面问题。解决问题是要靠理性的，这理性是什么呢？在这场婚姻危机里，理性无非是确定三件事：第一，我能妥协吗？当然不能，我是骄傲的管夫人，我的婚姻不容侵犯，我不能瓦全。第二，我能放弃吗？当然也不能。我深爱这个人，对此前的婚姻状况高度满意，我不想因为瑕疵而放弃整体，我不能玉碎。第三，他能妥协吗？他当然能。他并非不满意现在的生活，他只是受了世俗的诱惑，有点人心不足。难道他真的愿意为了一点贪心就毁掉现在的幸福吗？！他不会。问题是，怎样才能说服他呢？
8. 所谓说服无非是摆道理和讲感情，而道理，一定要包裹在情感里头。因为按照中国人的理解，脑子才会评判道理，人心却是肉长的，为什么不以情动人呢？这就看出管夫人的厉害了：“情深处，热似火”也罢，“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也罢，“生同一个衾，死同一个椁”也罢，没有厉声的呵斥，也没有严肃的道理，只有最饱满昂扬的感情。这感情不是少女“逢郎欲语低头笑，碧玉搔头落水中”的娇羞，也不是少妇“怕郎猜道，奴面不如花面好”的娇俏，这是一个中年妇女的飒爽英姿，它既不攻击，也不妥协；它理解人性，也相信人性；它直白泼辣，也委婉深沉；它像一把重锤，一下子就击中了赵孟的心。
那么，故事的结局如何呢？据说，赵孟頫看了这首词之后大笑起来，从此再也没有动过纳妾的念头。一场危机，就这样变成了一个玩笑，一段佳话。这就是婚姻生活中的高情商。
9. 再看一首管夫人的《题画》诗，这是一个教子的案例。诗云：“春晴今日又逢晴，闲与儿曹竹下行。春意近来浓几许，森森稚子石边生。”这首诗称为《题画》，当然吟咏的是一幅画。画的什么呢？就是管夫人和孩子们的生活。春光明媚，又赶上个大晴天，管夫人就带着几个孩子到竹林下散步。到了大自然中才发现，几天不见，春意又比先前浓了不少，你看那大石头旁边，肥嫩的竹笋都冒出了头，挤挤挨挨连成了一大片。
这首诗写得真不错，既是一首货真价实的题画诗，又是一首情趣盎然的教子诗。可能有读者朋友会疑惑，这诗的落脚点是竹子，跟教子有什么关系呢？这其实就是传统诗歌三大表现手法“赋、比、兴”之中“比”的应用。那竹林下新冒出头来的“森森稚子”，不就是管夫人身边活蹦乱跳的小小少年吗！事实上，这首小诗不仅跟教子相关，它还隐含了家教中的三大原则：闲闲的陪伴，暗暗的榜样和隐隐的期待。
10. 先看闲闲的陪伴。管夫人是个大忙人，她的丈夫赵孟頫官至翰林学士承旨，是朝廷的一品大员。管夫人身为命妇，少不得出入宫禁，往来应酬，这是她的身份使命。管夫人还是赵氏一门的女主人，要管理家业，照应宗族，这是她的家族责任。管夫人本人又是大书画家，研习翰墨、点染丹青，这是她的人生追求。这些责任，哪一个都足以让人分身乏术。《红楼梦》里，王熙凤协理一个宁国府，都要从早到晚，忙得茶饭无心、坐卧不宁，何况是身兼数任的管夫人呢！但与此同时，管夫人还是三子六女九个孩子的母亲。这九个孩子是家族的未来，他们的成长，在管夫人心中，更是重中之重。怎样培育他们呢？“春晴今日又逢晴，闲与儿曹竹下行。”这个“闲”，不是闲来无事，而是忙里偷闲。母亲也罢，父亲也罢，只要做了家长，就算再忙，也要偷出一点时间来留给儿女，近距离地参与他们的生活。
11. 这种陪伴，从亲情的角度说，是父母子女的情分；从教育的角度说，是耳提面命的基础。当年，高卧东山的谢安，若不是和侄儿侄女一起围炉赏雪，怎么会激发出谢道韫“未若柳絮因风起”的文坛佳话！可能有的“老母亲”会说，我的陪伴还少吗？每天陪着孩子写作业，都要陪出心脏病了！要知道，陪写作业虽然也是陪伴，却不免太过具体，太过急切，也太过功利，这样一来，陪伴也就变成了督导，少了家庭教育循循善诱的雍容。反观管夫人，竹下闲行之中，“新竹高于旧竹枝，全凭老干为扶持”的亲子之情有了，“未出土时先有节，便凌云去也无心”的品格教育有了，“绿竹入幽径，青萝拂行衣”的审美教育也有了，这才是家庭教育的无用之用，不闲之闲。
12. 再看暗暗的榜样。我们中国的父母喜欢给孩子树榜样，这榜样有一个共同的名字，叫“别人家的孩子”。别人家的孩子用功，别人家的孩子懂事，别人家的孩子能干。你若努力赶上了这一位“别人家的孩子”，还会有下一位“别人家的孩子”在前方等着你。你只是一个人，“别人家的孩子”却是“子子孙孙无穷匮也”，想想不免令人沮丧。这种榜样的问题出在哪里？出在一个过于直白的“比”字上，他比你强，你比他差，一旦出现了这样明白的比较，就会产生争竞之心，而不是羡慕之情，也就失去了学习榜样的真诚动力。管夫人怎么树立榜样呢？她不用去找“别人的孩子”，她自己就是榜样。管夫人不仅带着孩子竹下闲行，她还曾经画过一幅《修竹图》，上面写了几句话，算是夫子自道：“墨竹，君子之所爱也。余虽在女流，窃甚好学。未有师承，难穷三昧。及侍吾松雪十余秋，傍观下笔，始得一二。偶遇此卷闲置斋中，乃乘兴一挥，不觉盈轴，与余儿女辈玩之。”短短几句话，却有三大不凡之处。哪里不凡呢？
13. 第一，好学不凡。一位古代的贵妇，不喜欢金玉珠宝，却仰慕竹子的气节，在相夫教子之余跟随丈夫学画竹子，一学就是十几年，终于能够做到“乘兴一挥，不觉盈轴”的程度，这是何等高贵的精神！看着这样好学的母亲，儿女怎么会领悟不到学习的真谛？第二，“吾松雪”不凡。所谓“松雪”，是指赵孟頫的别号“松雪道人”。一位古代的妻子，谈到自己的丈夫，不叫官人，不叫老爷，而是既平等又充满爱意地叫着“吾松雪”，这不就是“你侬我侬，忒煞情多”吗？看着与丈夫相亲相爱而又平起平坐的母亲，儿女怎么会领悟不到家庭关系的真谛？第三，“与余儿女辈玩之”不凡。一幅精心绘制的画作，不收起来珍藏，也不拿出去炫耀，而是跟儿女一起把玩，这不就和居里夫人给孩子玩诺贝尔奖章是一个道理吗？看着这样潇洒的母亲，儿女又怎能不领悟生活的真谛？孩子是看着父母的背影长大的，这背影就是身教。管夫人一定不会对子女说跟我学，但是，她这种暗暗挺立的身姿本身就是家庭教育最核心的力量，这才叫“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14. 最后看隐隐的期待。为什么管夫人眼里春意盎然，心里春光无限？因为此刻的“森森稚子”，来年又是一片青青翠竹。同样，此时身边娇痴玩耍的小儿女，长大以后，也会成为温润君子和窈窕淑女，成为管道升与赵孟頫生命与精神的延续。所以管夫人带着孩子，看着竹笋，才会觉得春意渐浓，心头暗喜。这是一种隐隐的期待，这期待不是为官做宰，也不是成名成家，它不是任何具体的目标，它只是对生命的信任，对未来的乐观。这也是家庭教育最自然，也最打动人心的地方：有你真好，看你长大真好。这不才是我们对待孩子的初心，也是家教最真诚的出发点吗？
15. 当年，元仁宗曾经将赵孟頫、管道升以及他们的儿子赵雍的书法合装为一轴，收藏到秘书监中。他说：“使后世知我朝有一家夫妇父子皆善书也。”很明显，元仁宗也是一位有文化教养，也欣赏文化教养的皇帝，他由衷地赞赏着这个快乐而有为的家庭，把他们看成元朝的脸面。一家夫妇父子都有成就，这需要造化，可以羡慕，很难模仿。但是，一家夫妇父子和平快乐，“你侬我侬，忒煞情多”，却是可以修养出来的美事。古代和今天固然有巨大的时代差异，但人性却总有相通之处，但愿管夫人的齐家之道能如竿竿翠竹，在中华文化的土壤中暗暗滋长，长成一片又一片茂密的竹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