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2091】
读物本·食遍中国之港澳(四)
作者:老韩来了
排行: 戏鲸榜NO.20+
【注明出处转载】读物本 / 现代字数: 100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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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本信息

创作来源转载作品
角色1男0女
作品简介

本刊精选往期年货合刊中关于港澳美食的文章。由于特殊的地理位置和历史文化,香港和澳门的饮食呈现出中西结合的独特风情。在这里,你既能找到保留古老传统的传奇老店,同时又能体验到少见的新奇融合菜肴。

更新时间

首发时间2024-09-02 06:07:13
更新时间2024-09-02 18:48: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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剧本正文

剧本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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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0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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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腊味

 特约撰稿人◎殳俏 摄影◎于楚众 绘画◎陈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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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世界上很多美味的逝去,是因为很多人都不念旧了,而这世 界上很多美味得以留存,是因为有些人依然念旧。

       写腊味之前,不知为何,倒想要先写写小时候对腊味的恐惧。 依稀记得是六七岁的光景吧,最害怕被大人带去腊味店,因为腊味店就算开在阳光下,总也是不见阳光的。走进去,满墙满壁都是油乎乎 的老木头格局,挂得密密麻麻的腊肠、腊肉、腊鸭、腊鸡,基本上都没 有落单的,要挂就是绑成一束地挂,挂得满到屋顶都已经看不见是什么 颜色了。走到哪里,一抬头,一甩手,都能蹭到这些默默无语的陈年老 肉,碰到的地方就马上沾了油,也不敢往衣服上擦,一直到大人满心欢 喜地包好了几条腊肠或者一整只腊鸭,拿着一个油汪汪的纸包说“好 来,走吧”,这才心慌意乱地跟着往家走,觉得那腊味的气味简直是附 了身,一路上都笼罩整件外套。回到家脱下来,也要把手洗好几遍,才 觉得稍稍有一点轻快的感觉。 

2

       我自觉小孩子很难一眼喜欢上腊味,倒不是因为对杀戮的恐惧,有 些杀戮会让人觉得愉快,就好像小孩爱吃新鲜的猪肉牛肉,哪怕看见刚 杀完的猪,也是觉得喜气洋洋,就好像张爱玲说的:“白外套的伙计们 个个都是红润肥胖,笑嘻嘻的,一只脚踏着板凳,立着看小报。他们的 茄子特别大,他们的洋葱特别香,他们的猪特别地该杀。门口停着塌 车,运了两口猪进来,齐齐整整,尚未开剥,嘴尖有些血渍,肚腹掀开 一线,露出大红里子。不知道为什么,看了绝无丝毫不愉快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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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是腊味铺的肉,是被多年的油浸泡了长久的肉,风干再风干,挂 在黑沉沉的腊味店里又是漫长的年月,杀戮的影子已经完全退去不见, 这肉倒像是自愿成为盘中食一样,长长久久地悬挂在暗影的一角等待着识货的买主,越发显得如同一个挥之不去的阴霾。不仅是腊味铺让人觉得恐惧,那蒸完的一整只腊鸭泡在油里,一般小孩子也不会对此犯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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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腊肠却是个例外,因其蒸好后,或整条、或切片地放在白饭上,陈年的 油在水蒸气中脱胎换骨,恍若隔世而居多年的仙子,复返凡尘时沐浴一番,亮晶晶的赤红倚在一片雪白上,尘封多年的天真混杂着老于世故的 模样,看着让人满心欢喜。 而今,我站在香港九龙城的一间腊味店前,望进去的铺子不复是黑 沉沉油潺潺的光景,这心态的转变着实奇怪。就如作家蔡珠儿所 写:“醉红的腊肠、酱紫的肝肠、肥白的油鸭、赤褐的腊肉,还有一只 只蜜黄晶亮的大火腿,粉光脂艳油香绕梁,一派富泰气象。”童年时带 来阴森感受的腊味铺子,如今却只让我觉得这是沉甸甸的岁月陈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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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是冬至,“冬至大如年”,香港所有的腊味铺、海味铺,自这段时间起一直到春节,都会是最忙碌的时段。比起童年时看到腊味的密集恐惧症,现在再看到这一屋一墙吊挂堆叠的各色腌腊,竟是一种暖溢心头的踏实感。想来,那是因为现在的我早已不是那个束手无策的小孩子,对于那些被修整形状刷上油酱的风干货色不知其所以然,作为有经验的主妇,能辨识这各种不同的腊味是何物事是何种类,也知道如何挑选如何烹饪,腊味便成了最为唾手可得的美味,也代表着临近年关时,最可见可触及的兴旺意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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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比如这矮矮肥肥的“东厚肠”,与旁边干瘦颀长的“江门一肠”,有何 不同?“东厚肠”实为东莞腊肠,“江门一肠”则是江门腊肠。论出身,江 门腊肠更为正统扎实。说到粤式腊肠,江门腊肠保持着不偏不倚、老少 咸宜的老大般的江湖地位。而东莞腊肠则是传统腊肠的变种,据说是一 位五短身材的腊肠小贩为避免在叫卖时长腊肠拖地沾上泥沙而特制的。 东莞腊肠粗短的造型更有利于受光受热,是以在创作之初,便让这位聪 明的小贩名声大噪,以至于一时之间,市场上人们只要一看见粗短结实的腊肠,便要争先恐后去购买。但其实一根完美的东莞腊肠,并不是形状改变这么简单。其肥肉要取猪背上的,因不腻;瘦肉用猪后腿的,因利嚼。再加上细致的烘焙晾晒,东莞腊肠因其矮胖圆润的身形,所以颜色看上去要比一般腊肠浅些,瘦肉枣红,肥油羽白。但其口感,却不会因为样子看起来肥拙而真的过腻。只因一般腊肠人们大抵会切片,而东莞腊肠短身,可以整根入口咬,所以更要脆韧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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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比如,这“靓腊肉”跟“腊封肉”有何区别?都说食贩若擅文,被润色过名字的食物就更诱人。好腊肉自是好,但别人怎么知道怎么个好?加一个“靓”字,滋味尽出。上好的腊肉要像上等红木,完全收干,却无 枯意。在风干前刷上的酱和自身被晒出的油,不可浮于表面,油头滑脑,不仅看着虚夸,而且容易沾灰尘。一有邋遢相,这腊肉便大跌身价了。若晾晒过程中悉心呵护,令酱料完全被吸收,所出油脂也细细包裹 全体,并无粗糙的凝结,在时间和冷风的历练之下,肉、酱、油融为一体,所得的产品便是这样一块通体透亮、形如黄檀、坚硬沉重、层次分明的“靓腊肉”。“腊封肉”跟腊肉虽都有刷酱和风干的过程,却在最后用一张油纸包裹住了整块肉,帮助酱渗入得更彻底。酱和肉不直接与空气接触,油脂却被引得浮上纸面。所以这外观看上去用油纸包着的腊封肉,其实是油封肉。纸包着的是肉,油却又牢牢地封住了纸。蒸着吃,味道更醇厚,肉质也较腊肉松软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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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腊鸭也有学问。油白丰沃的一整只鸭子,从腹部剖开,平展成一块皮肥肉厚的大砧板模样,鸭脖鸭头掰向一边,硬拗成别扭的孔雀开屏状,用绳子串起,或是挂成鸭墙,或是堆成鸭山。因这种奇形怪状的姿态,我小时候最怕腊鸭。长大后去多了腊味铺子,发觉原来还有腊鸭腿卖。既是腊鸭最精华的部分,形状又正常,且买了不会太大只,便于携带,所以就改只买腊鸭腿了。回到家一蒸,切块,放在白饭上,没有整只腊鸭蒸出来的大量的可怕的油,只是恰如其分地让带点陈年脂膏香的鸭油丝丝沁入白饭。鸭腿的皮咬起来咸韧,鸭腿肉紧实,就算是不小心一并嚼下的鸭腿碎骨,混一点点在嘴里,都是不可言传的微妙香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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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这家腊味店,竟然还有“鸭豉片”卖,即是单独风干的一整块鸭胸肉,鲜红晶莹的一片片,泛着宝石样的光,很是讨人喜欢。店员聪明地上来介绍:“这个怎样都好吃,因为嚼起来一丝丝的,有火腿的味道。”一句话将人引回金圣叹的传奇。又有放在各种鸭类产品角落中的风干鸭肾,在一群油光锃亮中,暗沉沉地不怎么引人注目。过去的香港人煲西洋菜陈肾汤,讲究的是既要放鲜肾,又要放陈肾,而今,能守在灶边的时间变得愈来愈值钱,宝贵到不能再将其浪费在一煲汤水上,所以,陈肾放不放,终究是不重要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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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夜,跟欧阳应霁约在中环“蛇王芬”吃饭。这间位于中环阁麟街的小店,自上世纪40年代开张至今,已有60多年的历史。开店之初,像所有的蛇羹店一样,维持着“炎夏休息,秋凉再见”的传统,到80年代,加入了小菜及炖品,这才全年营业。“蛇王芬”也与所有以蛇为招牌的店家一样,最最特色即是两样:蛇羹及腊味,尤其是腊肠和润肠。这几年,虽几经名人推荐,这里已经变成游客访港必要一吃的所在,但能识此地真精彩的老顾客和街坊邻居,仍会在就餐高峰过去之后,走进店内,找个角落坐下,点自己数十年如一日吃的东西来吃。正如本地食家唯灵所说:“爱吃蛇王芬的蛇羹,从1元1碗吃到60元,几十年来乐此不疲,中最重要的理由是确知他们真材实料,制作认真,也深信他们在不断更生之余,传统的殷实作风仍会继续坚持不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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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欧阳应霁跟太太美兰是“蛇王芬”的常客,一进门,就与现任年轻女老板(创始人吴永先生的小女儿)吴翠宝和她妈妈打招呼。一张靠墙的小桌,紧密地坐下了我们几个人,滚烫的茶水咣当上桌,欧阳笑着说:“我不用看菜单,菜单上有的菜我都知道,菜单上没有的菜我也都知道。既然今天我们主打这里的腊肠和润肠,就多来几种鸳肠菜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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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先上来一份双肠煎蛋,家常到不能再家常,却是简单中出真味。带着点焦香的金黄蛋皮裹着腊肠和润肠,让人回忆起童年放学后冲到家,对着奶奶大叫肚子饿,她老人家即会在匆匆忙忙之中,用香肠和鸡蛋做出这样一道菜来。迅速,却并不粗糙;随性,却并不马虎。这样的菜,真材实料不矫饰,配白饭以及一颗童心,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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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早来吃,是要追溯到2000年之前了。”欧阳向我娓娓道来,“那时候一直在找这种在家以外也能吃出住家味道的小餐馆。其时也有几间自己会常去的馆子,算得上‘饭堂’级别的,但时间一长,拆的拆,搬的搬,散的散,就算餐馆的名字和厨师都保留下来,格局也会慢慢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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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对一个餐馆来讲,是根本上的心态的变化,所以食物也就慢慢不复当年了。而这时候,我们发觉,蛇王芬是家特别稳定的小餐馆。这种稳定体现在,这么多年来,它的环境没有改变,菜式没有改变,风格没有改变,更重要的是,在创始人吴永先生去世之后,蛇王芬有一个好的继承人,Gigi(吴翠宝)完全不去改变这种小餐馆的格局。所以,就算这间餐馆现在变得再怎样出名,它的老客人也不用担心,现在的老板会否去把它变成一家现代化的餐饮大企业,而它在街坊邻居的心目中,依然是过去的那间小餐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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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次上来的则是生炒鸳鸯肠糯米饭。荔芋配腊味,向来是秋冬最温暖人心的组合,而这一碗糯米饭若想韧而不僵、黏而不硬,则需将糯米先全部蒸熟,再与芋粒和双肠粒同炒。厨房中人的体贴心思在这里又得到体现,只因这糯米饭,其本意就是要让人越吃越香的,所以师傅又悄悄加入了虾米、花生和更多的葱花。从表面上看,这酱油色的糯米饭中均匀分布着深浅不一的腊肠粒、润肠粒,配上绿色的葱花,一团和气,吃起来却是惊喜连连,一层又一层眼睛轻易探测不到的小花样、小机关,直能让你感叹,这确实是家里人的做饭逻辑:因为只有自家人,才肯这样费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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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家还有一种腊肠蛋白炒饭,也相当精彩。师傅会告诉你,这样的饭你在家里也能自己做,只是,如果你没有隔夜饭,那就一定要先把新鲜米饭吹冷,让饭充分收干了水分,才去炒,否则成不了一粒一粒 的,那就不够干身。如果你想要吃得更加奢侈讲究一点,除了腊肠,也可以用一点点瑶柱丝,而且是炸过的瑶柱丝,这样整碗饭吃起来,哇,那是真香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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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十年来,除了蛇羹,“蛇王芬”卖得最好的便是自家生产的腊肠和润肠,以及各种与肠有关的菜式。一说到这个,正在收钱的女老板Gigi都跑过来,在桌边坐下,开始滔滔不绝:“我们有鸳鸯肠炒芥兰,冬天做鸳鸯肠羊肉片煲仔饭,有时候也做鸳鸯肠蚝豉煲仔饭。不过最好吃也最简单的,莫过于直接要一条腊肠一条润肠,蒸好了,直接摆在白饭上,这个季节,再配一碗蛇羹,那真是最会吃的客人点的组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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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是你们家很奇怪,”欧阳接着说,“这个问题其实我也快思考10年了,但一直没有答案,其实我也会买你家的两种肠回去自己蒸来吃,配白饭,但效果就是没有在这里吃来得更香,肠衣更脆。你们是不是用了什么特殊办法来蒸你们自家的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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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啊哈哈,那我现在可以马上解决你10年的疑问。”Gigi咧嘴笑道,“实在是太简单了,我们用了一只小炉子,腊肠和润肠拿去蒸之前,先在炉子上烘烤一下。这个方法完全不是秘方,我也不怕讲出来大家都知道。很多老客人其实知道这个秘密,他们自己家也都有烤箱,但他们会对我说:‘Gigi,我也试着在家里这么做了几次,但最终还是决定到你这里来吃现成的,因为实在太麻烦了。’就是这样地麻烦,现在的人都怕麻烦,但我们店不怕。所以我说给你听也没关系,你最终会因为怕麻烦,又回到这里吃我们最完美的鸳鸯肠配白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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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你们家有一种最出名的润肠鸡饭,就算不怕麻烦,在家里也如法炮制不出来,对不对?”我问。 

       “没错,这种饭,可真是麻烦中的麻烦。”Gigi说,“这种饭是我们在香港的首创,不敢说一鸣惊人,现在也能算是饭中经典了。很多在结志街的街坊都会说:‘你一开门,我们在街口就闻到你家润肠的香味,中环那些打工族,他们午饭忍得住不吃才怪。’香港冬天其实也很冷的,是种湿冷,北风一吹,骨头里会冻得咯咯响,这种时候,大家就偏爱浓香型的食物了。肠有脆皮,有不得了的香气,加上很嫩很滑的白切鸡,简简单单,但大家就是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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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蛇王芬”的这种润肠鸡饭,决定性的因素,第一是润肠,第二则是白切鸡。润肠即肝肠,“蛇王芬”最为声名远扬的,除了切肉腊肠之外,便是鲜鸭润肠了。于我个人而言,腊肠和润肠都是心头好,但因为喜食内脏,所以那深褐色、油光光、黑亮亮的一条条鸭润肠,在这寒意悄然入骨的季节里,还真是更容易让人挡不住诱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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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曾经也很钟情“镛记”的鹅肝肠。在“镛记”吃鹅,一定是从烧鹅到鹅肝,再到鹅肝肠那样依着三步走的过程。最初会觉得他家的烧鹅可口,尤其鹅背肉,虽不比鹅胸肉块大,却尤是皮脆肉嫩。之后又爱上他家用鹅油煎的鹅肝,比在法国、匈牙利吃到的亦不逊色。最后才发现,原来鹅肝肠才是“镛记”最经典的出品。每年冬天,“镛记”都会把自家农场获得的新鲜鹅肝制成鲜鹅肝肠出售,每斤售价大约150港元,最简单的做法即是在蒸米饭时,放两条在饭面上同入锅,完成之后,整煲饭都香气四溢,馋得人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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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在“镛记”堂吃,比较经典的吃法则是用鹅肝肠炒西兰花。话说那鹅肝肠入了炒锅,立时就沁出鹅肝油来,而西兰花又是蔬菜中的吸油体质,出锅的时候,一朵朵早就被浸润得油光锃亮,带着润肠特有的玫瑰露香,只一嗅就已经让人神魂颠倒了。“镛记”还提供一种名叫“鹅肝肠卷”的点心,构造有点类似美国热狗。如作家深雪所描述的,如果自己在家里一个人想要吃餐奢侈的饭,就先开一罐罐头鲍鱼,切片即食,然后拿鲍鱼汁去煲饭,继而再蒸两条“镛记”的鹅肝肠佐餐,那便是语言不能描述的富足感觉。但如今“镛记”生变,天妒英才,甘健成先生猝然离世,好几位香港朋友都婉转表示,现如今“镛记”的水准要完全保持如昔,那真是客观上不太可能的了。而那令人难忘的鹅肝肠,也只能作为美好记忆暂存脑海和文字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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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在“蛇王芬”,虽是更为家常的鲜鸭润肠,滋味却一点不逊于“镛记”以大手笔制作的鹅肝肠,原因不外乎细节上的反复斟酌。这里的鸭润肠,每100斤的原料是88斤的鲜鸭润和12斤的肥猪肉。配比决定了肠本身软硬适中。加入鸭润肠的玫瑰露酒则要比别家多些,还搀上少许的姜汁,抑制了腥味,带出了特有的醉香。早年我喜欢在天冷时吃他们家的鸳肠羊肉片煲仔饭,热腾腾地揭开盖子,绯红、棕黑、金褐、翠绿,几种食材搭配得妙不可言,令人一吃就管不住嘴巴。天热也没关系,可以要一份蜜瓜花胶瑶柱响螺炖汤,蒸两条肠,就配最朴素的白米饭。至于经典的润肠鸡饭,并不是每次都能幸运吃到。但如果有,就是必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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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一碗饭中,幼滑的白切鸡是“嫩”,香脆的润肠是“老”,这两样搭配着吃,陈鲜错综,两相得益。曾经,许多老客人吃惯了皮光肉滑的鸡,并不介意鸡骨带血,鸡肉半熟,但经历了禽流感之后,“蛇王芬”谨守卫生署条例,一定将鲜鸡浸至全熟才敢出售,对于贪食生鲜的客人来说,也算是个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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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关于腊肠和润肠的讨论仍在继续。 “但我个人仍然更喜欢这里的腊肠。”欧阳说,“好的腊肠得来不容 易,虽然在香港,你可以找到很多餐馆,自家做腊肠,也可以找到很多品牌,宣称他们有最好的腊肠,但最好的腊肠,仍然是个很微妙的评判标准。腊肠最重要的,还是肥肉和瘦肉的比例,恰好达到那个你最满意的平衡点。瘦肉太多的话,会干,会硬;肥肉太多的话,又变成你吃上去就是一包油。但这里的腊肠,对我个人来说,肥瘦正好是黄金比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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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个人最喜欢用腊肠做的什么菜式?” 

       “很多人说最喜欢鸳鸯肠炒芥兰,但我倒是有不同看法。因为芥兰和肠同炒的时候,总有一点点菜水会出来,就算师傅手法再好,也免不了在一瞬间,这一点点的菜水软化了腊肠和润肠的脆皮,在口感上就会留下一点遗憾。我个人喜欢的是用这两种肠来炒饭,炒粉,炒面,因为只要是好的腊肠和润肠,在加热过程中渗出来的油都会是很香的,跟淀粉类的食材充分混合在一起,就会非常加分。其实我还觉得,腊肠这种东西,跟奶油什么的也完全不冲突,所以香港有间分子美食餐厅做出一道腊肠冰激凌,我一点都不奇怪,甚至很想去试试看是什么味道,想象中,应该是很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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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哦,你让我想到了美国南方,有一种培根冰激凌,听上去很不可思议,但实际上吃到嘴里你就觉得很合理。培根被煎到很脆,切成极小的颗粒,放在波本酒奶油味的冰激凌里,你吃到的时候,其实是一种醇厚而集中的油脂感,就跟你在冰激凌里放榛子和胡桃,其意义是接近的。腊肠冰激凌的原理,应该跟这个差不多。” 

       这时候,Gigi又回到了我们桌子上:“你们在聊什么?” 

       “我们还在聊你们家的腊肠和润肠,到底是因为什么,才让它们成为品质一流的肠。是因为用的肉好?还是加入了什么特殊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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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肠衣。”她回答,“肠衣的质素,决定了制成后腊肠的口感。我们家的肠衣,都是在一年前就收集的,做足了准备工夫,然后才储备起来,留待下年入旺季的时候,让老师傅来操刀制作。每年收肠衣,大约是在2月到6月,就跟街市的猪肉档去收,熟人会给你好的猪粉肠,我们一收就要收300到500斤。接下来,就要用盐把这些猪粉肠都腌起来,足足腌一个月。然后就要把每条猪粉肠都反转过来,撕掉内层,只保留外层用。外层的皮,是要用机器吹干的,然后等有太阳的时候,放在阳光下晒一整天,晒完之后把皮都折好。过雨季之前,还要做防虫准备,就是要在粉肠皮上撒胡椒粉,再把它们都折好,放到通风干爽的大房子里去储存。如果觉得天太潮湿了,就还要分批拿出来,用机器再吹得干一点。至于用来做润肠的肠衣,那就更麻烦了。一定要挑选顶级的粉肠,才可以得到合格的润肠肠衣。因为一条润肠好吃不好吃,最终都是要看它的皮脆不脆,否则就全完。我们去挑粉肠的员工都是很厉害的,一眼就能分辨出这个粉肠的皮够不够薄,能不能做肠衣,没经验的人就不会挑,拿回来的东西,一直要到肠衣吹干之后才能看出好坏来,到那时候就来不及了。而且,用来做腊肠肠衣的皮,储存一年就可以使用了,润肠肠衣则要风干两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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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可真是太讲究了。”我和欧阳异口同声地说。 

       “讲究,但也麻烦。保持传统,其实就是保持麻烦。”Gigi说,“又比如做肠的时候,光是洗肉这件事,也是麻烦。先洗瘦肉,再洗肥肉,每10斤肥肉一洗,要用90摄氏度的热水,洗的时候要两手捞起肉来隔水。 

       同一个动作,用三次热水,两次冷水,最后把肉捞出来放凉阴干。处理肥肉,一定不能过热,否则做出肠来就会有异味。你们说,这是不是也很麻烦。更别提最后的灌肠、扎肠,还要天然风干。现在全球天气都变化,香港这边的大太阳天越来越少,想自然生晒腊肠和润肠,就一天天等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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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跟Gigi一直聊到夜深,“蛇王芬”一天的生意结束,Gigi拿钥匙锁门,跟她妈妈一起下班。欧阳跟太太则要坐船回家,我一个人溜达回酒店。路上,看着一间间收工的小店铺和那些依然在营业的灯火通明的大型食肆,我想着跟蔡澜先生的某次聊天,说到“最好吃的腊味”,他说:“有一种叫作‘金银润’的东西,那真是美味,我知道你喜欢润肠,所以告诉你这个典故。金银润,就是用鲜猪肝做肠,然后在上面挖一个洞,塞一整块肥猪肉进去。这种手法非常厉害,非常考究,香港这边做得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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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这都是以前的事情了,现在的人怕吃油的东西,也怕麻烦,所以这种顶级好吃的东西就这么消失了。”想着并没有吃过这样奇妙的食物,我些许有点遗憾;但想着现在仍然有一些制作精良的腊味,我有幸尝到,这仍是令人觉得幸运的事情。老的东西,旧的东西,被过往笼罩上尘埃的东西,总有一个阶段,你会如此惧怕它,因不了解而抗拒它,因不能掌握而逃避它,但有一天当你开始在老朽之中发觉不朽之美的时候,也许真正的传统已经渐渐地沉入了时间之海。 

       这世界上很多美味的逝去,是因为很多人都不念旧了,而这世界上很多美味得以留存,是因为有些人依然念旧。

澳门美食的融合之味

记者◎丘濂 摄影◎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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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葡萄牙人在澳门治理了400多年,也为当地的饮食风貌带来了改变,形成了澳葡菜的美食文化。食物诉说历史,它成为澳门独特的遗产,值得保存和传承。 

佛笑楼:黄氏家族的澳门百年

       佛笑楼有一种混杂的气质让我着迷。比如,它用佛陀笑容来命名餐馆,介绍却说是一家葡式西餐厅;它的总店在昔日的烟花之地福隆新街,周围全部是老式建筑,它是迥异的厚重实木门脸,完全西餐厅的样子。为我开门的是一位长者,后来我知道那是已经87岁、跟过三代东家做事的服务员荣叔。而当我坐下后,和我谈话的第四代掌门人黄庆添却非常年轻,他说自从2000年在国外拿到硕士学位后就回来掌管餐厅经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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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种混杂气质正和佛笑楼的历史相关。1903年,黄庆添的太爷爷黄民成从中山来到澳门做生意,生意对象主要是在澳门的葡国人。当时黄民成有心从船坞贸易的行当扩展到餐饮,又寻思怎样的餐厅能够吸引葡国人的光临,于是就想到了以“中式特色”的葡国西餐为卖点。当时在香港,“酱油西餐馆”正在流行。所谓“酱油西餐馆”就是一种迎合当地人口味的西餐料理方式,大量使用酱油作为腌料或者酱汁调料。黄民成觉得就凭这一特色葡国人会觉得新鲜有趣,便开了佛笑楼。黄民成认为佛常常展露笑容,希望客人品尝完美食后,也笑得像佛般开怀,这便是“佛笑”的含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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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庆添向我推荐的店内第一个招牌菜“石岐烧乳鸽”就是这样的特色菜。“石岐”乳鸽是中山的名产。它的做法是选用13天之内的妙龄乳鸽先用香料腌制,然后风干,再拿到油锅里走油,将鸽皮炸脆,鸽子的表面是金黄油亮的。而眼前的这道佛笑楼的乳鸽是经过烤制后,再用特制的酱汁来红烧的。“我们选用的不是乳鸽而是20天左右的中鸽,因为中鸽的肉较为丰厚,和酱汁搭配在一起才能咀嚼出来多汁美味的口感。并且乳鸽质量参差不齐,容易有冰柜雪藏的味道。”我用刀叉切下一块,果然和以前吃到的炸乳鸽完全不同。经过油炸乳鸽的皮肉收缩后是紧绷的,搞不好又干又硬贴着骨头需要用手去撕,这里的乳鸽却松软有弹性,又被酱汁浸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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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另一道“非洲鸡”能够和乳鸽形成对照。“烧乳鸽”让人想起中山黄家来到澳门的创业史,“非洲鸡”则可以看到葡萄牙人一路来到澳门的过程。葡萄牙人是大航海时代探索世界的先行者,亦是殖民扩张中的先锋。南美洲的巴西、非洲的东部和北部、亚洲印度的果阿、东南亚马来西亚的马六甲都有葡萄牙人的贸易据点,直到16世纪他们抵达澳门并把这里作为长期根据地。所到之处,葡萄牙人便学到了当地烹饪方式,带走了当地的香料。“非洲鸡”就是非洲莫桑比克的菜式。在澳门的葡萄牙人创造了这道菜,但是会很干,还放中南美洲的一种辣椒。但佛笑楼的做法是选用一种鸡味很浓、烤完后也能出很多油的“黄油鸡”来做。用煎的方式在烹饪中保持鸡肉的水分,最后还要淋上酱油调成的酱汁,照样吃到嘴里是滑嫩多汁的口感,又能吃到茴香、豆蔻这种异域腌料的风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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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今的澳门葡国菜馆很多,但多是互相抄来抄去,并没有太多性格,反而是一直坚持做“中式葡餐”的佛笑楼显出了个性。黄庆添在国外学习的是酒店管理专业,对家族企业非常有认同感,当时给自己设定的目标也是能够回到澳门接受父辈的工作。“佛笑楼在澳门有两个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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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它是澳门历史最悠久的餐厅,也是第一间在香港电视做广告的餐厅。”黄庆添说。让他最自豪的是即使在最艰难的时候佛笑楼也没有关门过。“我们经历过清末民初的社会转型、两次世界大战、中国解放、60年代澳门社会运动、澳门回归前的动乱、2003年的‘非典’……在历次重大事件中佛笑楼的生意都没有中断过。”让黄庆添印象最深刻的是回归之前的日子,那段时间社会治安混乱,黑社会到处活动,佛笑楼也因生意惨淡被迫关掉了二、三层的餐厅,但是还是坚持下来。“在这样一个好像历史见证物一样的餐厅,我是有种荣耀感的。”黄庆添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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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庆添接受饭店后立刻做了改革,比如把手写落单改为了使用电子下单器,并实现了整个餐厅的电脑化管理。他还在澳门另外开了两家时尚清新的佛笑楼2和3,但是老店一定原汁原味不能改变。与现代化管理方式相结合的是家族式的经营氛围。荣叔调皮地说,他在这里最开心的就是,工作一辈子,做错事老板从来不骂。“结婚的时候管老板借车、借司机,他都欣然同意啊!”黄庆添对待荣叔毕恭毕敬,看他走进屋子都要站起来说话。看来这种中与西、新与旧的混搭,要在黄庆添身上贯穿到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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坤记:麟叔的乡愁食堂

       坤记餐室从门脸来看便有故事。它的中文名为坤记,葡萄牙文却是 Vencedora。那是1918年餐厅开业之时,一位葡国水兵给老板林坤的建议:“坤”在中国文化中指代女性,葡国舰船“胜利号”名称Vencedora也有女性的含义,不如就用Vencedora来做葡文名字。餐室门口有个玻璃柜里专门摆放了各种瓷器,多是来自葡萄牙的纪念品,是食客带来的礼物。这家坐落在水坑尾街的餐厅由于离政府办公部门以及土生葡人居住地较近,所卖葡国菜又价格便宜,一直以来都是土生葡人的“食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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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餐室里非常朴素,就是茶餐厅的模样:瓷砖的墙面,方砖的地面,最简单的光板桌椅。第三代的老板林国麟正在和一位白人面孔的老人谈笑。麟叔慈祥又热情,他的朋友“扁豆”先生之前在葡萄牙治理澳门期间,是澳督府的管家。“扁豆”先生的父亲是葡萄牙人,母亲是位混血,他就出生在澳门,今年已经70多岁,能够说流利的粤语和葡萄牙语。两个孩子不在身边,“扁豆”每天都来坤记餐室吃饭,既为饱腹,也为和朋友聊天。他给我看了看他最爱的搭配,是一杯葡萄牙红酒再加一片红波 干酪。尽管澳门回归之后,从葡萄牙进口食品不再能够享受关税豁免,但坤记餐室仍旧坚持以葡国红酒待客。并且红酒是装在圆筒形水杯而不是高脚杯中,16元澳币的价格充分显示了餐馆物美价廉的亲民气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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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我们这里可没有葡国鸡这道菜。”麒叔说。如同非洲鸡一样,葡国鸡这道在中国流传最广的葡国菜是地地道道澳门葡人的发明,也就是土生葡菜,葡萄牙本国是吃不到的。和佛笑楼相反,麟叔认为自己店的特色在于正宗。“那些从葡萄牙过来的朋友来到这里都很惊奇,你明明是中国人的面孔,怎么能做出这样纯正的葡菜呢?”原来祖父林坤曾经在葡萄牙人的舰船上当过厨师,跟葡人学了手艺。但是船上的水兵出身也不高贵,教给林坤的是最普通的家常菜肴。“我们称它是葡萄牙乡下菜。”林国麒告诉我,葡萄牙不同区域饮食有不同的特点,南部海边的人吃很新鲜的海鱼,有白灼海鲈鱼这样的菜式;首都里斯本生活富足,都是大鱼大肉;北部乡村饮食的特点则是盐腌的东西较多,或者用比便宜和边角料的食材来做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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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吃这两大盘菜时,简直就觉得自己正坐在葡萄牙乡间木屋的餐桌前。难怪当年坤记刚开业时,葡人士兵光顾这里络绎不绝,以食物来解乡愁。 

       盐腌菜的代表就是另外一道小食油炸马介休球。马介休指的是盐腌鳕鱼,它的处理难度就在于要控制好这种鳕鱼干的咸度。首先要浸水、泡发去掉一定的盐分,然后去皮、起骨、拆肉,加入薯蓉、芫茜碎和胡椒粉混合,最后进油锅炸成小球。吃的时候觉得干要再蘸一点橄榄油,但是一定不能是番茄酱,那会彻底掩盖马介休球的酥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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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实,再正宗的葡菜到了澳门也会有调整。一方面是来到澳门的葡萄牙人在航海的沿途中就学到了各地的烹饪方法并使用当地原料;另一方面,居住在澳门的葡人以及土生葡人后代的口味也在适应本地饮食的过程中发生变化。麟叔给我倒了一杯香气四溢的无花果茶,它是用葡萄牙产的无花果、马六甲产的肉桂和蜜糖以及澳门普洱茶这样三种原料冲泡出来的。据说葡萄牙航海家在船行驶到一半时,发现船上的无花果快要腐烂,于是灵机一动将几种货物混合利用起来,想不到不仅好喝,还有化解喉干喉痒的效果。这种特别的饮料也是澳门才能喝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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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麟叔还告诉我,他们在食物上也做过一些轻微改良:“好比最早葡萄人喜欢吃那种很硬的米饭,吃起来就好像不熟一样,现在的米饭就要软一些。还有一道叫‘杂菜通粉汤’,真正葡萄牙的版本通心粉是很烂的,但我们这里却是比较爽口的。”但这些改变都不是原则问题。麟叔就强调,无论怎样变化,祖父当初开这家餐馆的初衷依然没有改变,就是“不用回家,也能吃到家乡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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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年过去,店里还增添了一些很贴心的菜,就像一道西洋焗鱼。“这是整块的新鲜海鲈鱼,和马铃薯及番茄放在一起来焗到软烂入味。它一点刺都没有,特别适合这里的老人家。”麟叔说。那些顾客每天都来,麟叔就在谈笑风生间和他的朋友们一起慢慢变老了。“那天有个做水警的,跌了一跤,就走掉了。食客里有个给人办退休金、‘那些’手续的,谁要是不在了,他会告诉我们。都是天天能见到的客人,心里特别难受。”麟叔说自己的儿子觉得餐饮行业太辛苦,已经不愿意做这行。这家98岁的老店之后命运如何他也说不清楚,自己能做的就是每一天把最新鲜美味的食物端到客人面前。澳门回归后,有不少年轻的内地游客慕名来到这家店,这都让麟叔非常开心。“我这样的华人开的平民葡餐厅,是澳门第一家,今后也不可能有了。他们能看到过去的样子,就好像来到博物馆一样。” 

本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