仅限戏鲸习读专用
上
1.
这是Orcaella号在雨季来临前的最后一次航游,八天七晚。从仰光起航,沿伊洛瓦底江北溯,直至蒲甘。
乘客基本是来自欧美的夫妇,大部分是中产阶级以上,很多拥有自己的企业。有两对夫妇来自美国——交谈中,他们把富人分为两类:富人和真正的富人。“少于几百万美元资产的算不上真正的富人。”一对夫妇来自意大利——男人酷似黑手党,总叼着雪茄,妻子比他小二十岁左右。一对夫妇来自澳大利亚,在珀斯从事矿产开发。一对情侣来自莫斯科——家族从事天然气出口。一对男同性恋恋人来自柏林——来蜜月旅行。挪威人克里斯蒂安娶了一位日本太太——后来我听说,他们住在曼谷,经营一家造船厂,Orcaella号就由该厂建造。此外,还有一个来缅甸寻根的加拿大人。他出生在仰光,父亲是殖民政府的官员——他的背包上挂着加拿大航空的白金会员卡。
2.
早在20世纪70年代,游客就想尽办法探寻这片秘境。“孤独星球”的创始人托尼·惠勒在回忆录中写道,他1972年第一次造访缅甸时,连仰光最著名的斯特兰德酒店都已破败不堪,墙上贴着几十年前的寻人启事。2010年,昂山素季恢复自由,缅甸开始打开尘封已久的国门。随着资本的进入,旅游业的面貌最先发生改变,标志之一便是奢华酒店集团的进驻。
Orcaella号游轮由经营着东方快车的贝尔蒙德集团建造。它的名字源于栖息在伊洛瓦底江的一种江豚。Orcaella号设有二十五间客舱,均有可看到河景的落地窗和小露台。游轮的底层甲板设有医疗室,专业医生随船护航,尽管游轮经理温敏在介绍时和大家开玩笑:“这里没有人想见到你,医生。”
3.
某种程度上,Orcaella号就像是这个世界的缩影:甲板上的一小群人掌握着世界的资源和权力,而服务于他们的人如同金字塔的底座。航游结束前,温敏告诉我们,船上有近一百名工作人员,很多人面露惊异之色。一个星期以来,我们看到的只有餐厅服务员、客房服务员和私人导游而已。所有的工作人员都住在最下层的甲板,大部分平时很少露面。那是一支隐形的“军队”,确保游轮上的一切正常运行。
一天晚上,我们在江边一座废弃的古堡里用餐,那是1885年第三次英缅战争的故地。我发现,所有的照明、布景都是由船上的工作人员提前搭建的。铺着白桌布的餐桌和亮闪闪的餐具都是从游轮上带来的。食物正在现场烹制,烛光在微风中摇曳,照着冰得正好的葡萄酒……
4.
上船的第一晚,甲板上举行了一场鸡尾酒会。男人们穿着Polo衫或亚麻西装,女人们穿着晚礼服。日本太太知香是全场的亮点。她拿着手帕和日本折扇,丈夫们的目光被她吸引,这显然引起一些太太的轻微不快。话题从投资到股票,从瑞士名表到波尔多酒庄。几乎每个人都在全世界范围内旅行过,他们交流着彼此住过的酒店,谈论着哪里的SPA令人印象深刻。
“我们上次去坦桑尼亚旅行,找的是Abercrombie&Kent旅行社。”
“我对滑雪不感兴趣,但我推荐瑞士的The Chedi Andermatt酒店,它家的日本餐厅是我吃过最好的。”
5.
随着时间的推移,你会发现,在这个早已全球化的世界上,决定共同话题的并非国籍,而是语言和阶层。大部分人很快就打成一片,只有意大利夫妇和俄罗斯情侣因为不善英语,被稍稍隔离在外;那对德国恋人则因为性取向不同,甘愿自娱自乐。
我发现,至少有三对夫妇之前就来过缅甸,这次不过是专程来体验游轮。他们欣慰于身在缅甸却不必车马劳顿的特权——这远比在欧洲享受同样的服务更令人兴奋。他们喝着香槟,望着幽暗的河水和丛林,目光中有一丝悲悯。
“这里简直美得忧伤,不是吗?”
6.
缅甸仍是一个电力匮乏的国家。太阳落山后,两岸只有零星的灯火,像沼泽中闪烁的磷火。游轮正穿行在这个国家的心脏地带,可我却不时感到:真实的缅甸正沉浸在两岸密不透风的黑暗中。
我的思绪不断回到初到仰光时的情景。从机场出来,我坐上一辆出租车进城。那是一辆日本淘汰的旧皇冠。在码头附近,我看到留有殖民时期痕迹的街区。建筑物上长满苔藓,有些房子看上去已经废弃,可实际上仍有人居住。街边遍布古老的书店、理发馆、啤酒屋,黝黑的工人搬运着热带水果和鱼露。
7.
“这里就是东方。椰子油、檀香、月桂和姜黄粉的味道在酷热得令人眩晕的空气中飘荡。”当Orcaella号从仰光码头启程时,我想起乔治·奥威尔在《缅甸岁月》中写过的句子。奥威尔在缅甸待了四年零九个月。在《缅甸岁月》里,他曾写到仰光的“欢乐时光”:在安德森餐厅用餐,享受着从八千英里外运来的、冰冻冷藏的牛排和奶油,进行着了不起的豪饮比赛……而更多的时候,他必须“在乏味的日子里与书籍为伴”,因为只有那样,才能“瞥见丛林和泥泞道路以外的世界”。
8.
每天下午,Orcaella号上都有一场小型讲座。作家鲍勃是讲者之一。大家坐在凉快的客厅里,喝着红茶,吃着点心,听鲍勃讲述奥威尔在缅甸的日子——这段时光对这位作家一生的写作至关重要。我很快发现,如果你足够有钱,就用不着看书,因为可以找到像鲍勃这样的人把精心挑选、剪裁过的信息讲给你听。讲座涉及缅甸的方方面面,话题每天不同。一点儿背景知识,一点儿逸闻趣事,大量照片,最后十分钟自由提问。每个人都喜欢这样的“讲座”,因为这远比看书轻松,而且每个人都以提出一两个听上去很聪明的问题为乐。这是游轮提供的服务之一。它设立的前提是:不用看书是富人的特权。
9.
鲍勃今年五十三岁,穿着红色夏威夷花衬衫,藏青色牛仔裤,搭配棕色皮靴,看上去就像刚从《非洲的青山》里走出来的专为富人提供狩猎服务的白人向导。他是澳大利亚人,定居仰光,正写一本西藏喇嘛转世的小说,并确信“它无法在中国出版”。他在Orcaella号上当讲师已经有一段时间,每个人都认识他。他消息灵通,知道不少段子。
有一天,我和鲍勃一起晚餐。正是他告诉我,日本女人知香的丈夫——那个挪威人,建造了这艘游轮。
“你觉不觉得她很迷人?”鲍勃问我,“那天讲座完,我悄悄对她说,是你坚定了我以后找个日本太太的信念。”
“你说这话了?”
“当然。”
“她怎么说?”
“她什么都没说。”鲍勃挽起袖子,坏笑起来,露出一对多毛的胳膊。
10.
我问鲍勃为什么选择在仰光生活。鲍勃反问:“世界上还有哪个城市像仰光一样集衰败和高贵于一身?”
作为奥威尔和吉卜林的信徒,鲍勃在仰光寻找着他们留下的蛛丝马迹。他喜欢那些破败的殖民建筑,像是一场美丽的梦——“a sense of déjà vu”,梦醒之后一片荒芜。他在仰光颇有名气,这也是Orcaella号找他做“驻船讲师”的原因之一。
“为什么不呢?他们在船上给了我一个单独的房间。”鲍勃告诉我。
游轮上的故事很多,这成了鲍勃和每位客人的谈资。一天傍晚,我听见鲍勃对坐在吧台上的意大利太太说:“还有一个非常有钱的美国人。他不喜欢走路。只要能够花钱代步,他就会选择花钱。你相信吗,从离开马里布的家,到坐到这艘游轮上,他自己只走了五十步!”
11.
实际上,即便下船,我们也用不着走什么路。Orcaella号早就为外出游览的旅客备好交通工具。每次下船,工作人员都会递上矿泉水和遮阳伞;回到船上,则是鲜榨果汁和冰毛巾。鞋子脱下来,有专人拿去清理擦拭,再放回客房门前。这样的旅行,用不着受一点苦。用温敏的话说:“现代文明的便利,在旅行中必不可少。”
一天早上,游轮在一座叫德努漂的小镇停泊。我们在码头下船,坐上人力三轮车,穿行在坑坑洼洼的街市上。德努漂是连旅行指南都不曾提到的小地方。换句话说,除了我们,几乎没有游客。因此当地人全都驻足观看。
“你觉得怎么样?”美国太太扭头喊道。
“非常原始,”她穿着百慕大短裤和船鞋的丈夫回答,“像CNN的《非洲声音》!”
12.
路边是杂乱的集市,遍布嘈杂的人群,出售当地人的必需品——香料、蔬菜、香蕉、槟榔……女人们头顶着大篮子,孩子们光着脚。在街边闲逛的野狗,三五成群。屋檐上的电线像毛线球一样乱成一团。这是星期二的上午,可很多孩子都在街上,似乎没人上学,或者根本没有学校。
我们路过一个广告牌,一个穿着时髦的美丽女人正在用手机打电话。那似乎在昭示一个“未来”,一个理想中的“未来”,只是这个“未来”蒙上了一层尘土,显出一幅前途未卜的景象。摩托车已经普及,穿着笼基和拖鞋的男人,叼着土烟,从我们身边飞驰而过。田野晒得发白,蒸腾着热浪。
13.
德努漂是伊洛瓦底江三角洲上的普通小镇,似乎已经没有多少前现代的浪漫可言。尽管佛教为这里确定了一种宁静的调子,长期的闭关锁国又让人们容易以为这里依然充满田园风情,可实际上,现代性早已无孔不入。作为一个还未开始大规模现代化的国家,缅甸似乎面临着更为严重的现代化焦虑。
太阳开始变得毒辣,风吹起路上的尘土。来到一家寺院,世界才安静下来。我们脱了鞋,随向导走进寺院。1825年,摩诃班都拉将军在这里抗击英军而死,他的墓地就在这座寺院内。
那是缅甸与英国间发生的第一次战争,以缅甸签署丧权辱国的条约为结果。六十年后的第三次英缅战争中,英军占领缅甸当时的首都曼德勒,流放国王,把缅甸变成英属印度的一个省。
14.
一名叫索的缅甸向导向我们讲述着这段历史,讲述着班都拉将军如何一度胜利攻入印度阿萨姆邦,令加尔各答当局一片慌乱;如何迎击沿伊洛瓦底江北上的英军,最后在德努漂功亏一篑。索的英语很流利,模仿着美国口音。他讲得绘声绘色,却又尽量不带感情。他深谙这些游客的心理——他们不是来此为历史负责的,更无须承担心灵的负担。所以他很快就把缅甸的这段苦难历史“合理化”:“那是资本主义扩张的时代,无论班都拉将军的胜败如何,都无法改变大的时局。”
“的确如此,”穿着拉夫劳伦T恤的澳大利亚人说,“这一切都无法避免。”
15.
“某种程度上,你会替他们感到悲哀,因为你知道,他们在用落后的东西对抗现代文明。”美国人皱着眉头说。
“Touché!(太精辟了!)”加拿大人表示赞同,澳大利亚太太也点点头。
这显然让美国人颇受鼓舞。他微笑着。
“从这个角度看,当地人的反抗毫无意义。”他看了看大家,“Am I right?”
Orcaella号每天行驶约一百二十公里,景色的变化只在潜移默化中发生。驶过伊洛瓦底江三角洲后,河道变窄。两岸开始出现连绵不绝的山丘,长着旺盛的荆棘和凤尾竹,一派草莽之气。一个光屁股的男孩站在两座茅屋之间,他瞅见我们的游轮,立刻大喊起来,随即更多的孩子不知从哪儿冒出来,跳着,挥着手。
16.
我们经过一些江中小岛。温敏告诉我,当雨季来临时,小岛就会被江水淹没,旱季时又会浮出水面。江水沉淀的营养物质,让这里的土壤变得特别肥沃。尽管每年都要被淹没一次,很多缅甸人还是选择在岛上生活。他们的房子是那种简易的茅草屋,里面也没有什么家具。他们就像草原上逐水草而居的牧民,来了又去,去了又来。这样的生活,造就“缅甸粮仓”的美名——缅甸百分之九十的蔬菜产自这里。
温敏是个英俊而消瘦的缅甸人,有浓密的眉毛和修长的睫毛。来Orcaella号工作前,他一直在一家经营越南湄公河游轮的新加坡公司工作。当时申请护照和签证昂贵而麻烦,为了顺利出国,他不得不一次次贿赂军政府官员。温敏在游轮上工作了十多年,从餐厅的服务生做起,直至成为总经理。听说贝尔蒙德集团开始经营Orcaella号后,他发去求职申请。
17.
“对我来说,伊洛瓦底江是比湄公河更亲切的地方,”温敏说,“我的家乡在仰光,我从小看着这条河长大。”
此时,我们正经过阿高山,卑谬北部的一个地方。无数石头凿刻的佛像,坐卧在江边山崖的岩洞里。太阳落在水天交界处,像一只小巧的蝴蝶,江水一片灿烂。一个赤膊男人驾着小舟行驶在佛像下面,佛陀注视着他。俄罗斯情侣拿出单反相机拍摄起来。意大利男人倚在甲板的栏杆上抽着雪茄。其他人也陆续来到甲板上,谈论着眼前的景色。服务员送上鸡尾酒。
18.
温敏欣喜于缅甸这两年来的变化。情况正在好转,政府也在改变。两年前,在公共场合谈论政治还是不可想象的事,因为到处都有秘密警察。如今我们却可以站在游轮的甲板上自由谈论这些话题。
“我总是对我的客人说,我特别感谢你们来缅甸旅行,”温敏对我说,“因为在这个过程中,你们会把对民主和自由的理解告诉缅甸人。”
“也许吧,但每个国家都有各自的问题。”
“但是中国很强大,”温敏想了想说,仿佛这是解决所有问题的答案,“让我们看看会发生什么吧。”在去照顾其他客人前,他冲我眨了眨眼。
19.
暮色开始降临,像一张无边无际的大网。不久我们在一个渚清沙白的沙滩停泊。游轮的到来,让几只水鸟拍着翅膀飞走了。四周没有人家,没有村落。三四个游轮雇用的村民,从远处的村子赶来,晃动着手电,帮助船员选择泊船地点。之后他们又晃动着手电离开,哼着乡村小调。
天终于黑了下来,大地一片寂静。江风吹过沙滩,拂过远处沙沙作响的丛林。国家不存在了,民主、自由不存在了。此地只有时间留下的亘古荒芜。
这里距卑谬不远。8世纪时,卑谬曾是骠国的首都,主宰缅甸近千年,强大到不可一世。如今,曾经的王城位于卑谬城外几公里处的乡间,只剩下一片废墟。第二天,我们在卑谬下船,坐车前往那里。
20.
废墟遗址周围有十四个村落,住着大约一万人。1989年,为了缓解居住空间紧张,政府将这些人口从附近的城镇迁徙至此。显然,政府并非有意让人们定居在遗址范围内,但因为疏于管理,农民常常进来放羊,甚至搬砖加盖自家房屋。透过车窗,我看到遗址已与大片耕地连为一片。煌煌日头下,穿着笼基的农民正拉着水牛干活。这样的场景恐怕从骠国时代起就没有发生过什么变化。
我们跟着索参观遗址内的考古博物馆。因为缺乏资金,考古工作进行得十分艰难,从博物馆陈列品的数量就可见一斑。不过从那些已出土的佛教雕像和日常器皿中,还是可以看出古代骠国是一个高度发达的佛教国家。
“我们正在向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申请世界文化遗产。”考古博物馆的工作人员说。如今博物馆空空荡荡,每月来这里的游客不足一千人,大部分是像我们这样的定制旅行团。
21.
“如果有了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认证,我们将有资金进行遗址的考古和保护。”工作人员说,“卑谬处在仰光和蒲甘中间,如果游客在去蒲甘的途中,愿意在卑谬逗留一夜,无疑会大大带动这里的旅游业。酒店、交通等配套设施也会得到改善。”然而,要得到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认证,首先意味着生活在遗址附近的农民必须迁走。家在蒲甘的索说,这样的事情曾经在蒲甘发生过一次。二十多年前,同样是为了申请世界文化遗产,军政府在老蒲甘以南五公里处划出一片空地,命令当地居民一个月内搬到那里。这块被命名为“新蒲甘”的地区,当时没有任何基础设施,人们必须重建居所。喝水也变得相当困难,人们得走上几公里路,才能回到伊洛瓦底江边。索说,他的童年就是在长长的挑水路上度过的。
22.
“政府给你们多少补偿?”一个美国人问。
“一分没有。”
“政府就直接把你们赶走?”
“是的,先生。”
“疯狂的独裁者!”美国人愤怒地嘟囔着,像是要跟谁干上一架。
“但是蒲甘最终也没能评上世界文化遗产,因为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和缅甸政府龃龉严重。”索说。
我们走出考古博物馆,在静谧的湖边喝着工作人员带来的冰镇饮料。湖边有当地人的茅草房,屋顶铺着晒干的棕榈叶,墙上挂着昂山素季的挂历。那挂历和美女挂历具有同样的风格。昂山素季的脸上甚至被PS出一层淡淡的红晕。
23.杀青段
在索的帮助下,我和一位七十多岁的老婆婆聊起天来。她告诉我,她对这里的生活很满足:“孙子们都长大了,而且我们能从土地上得到足够的食物。”
“如果这里得到开发,你会更富有。”喝着零度可乐的意大利太太在一旁插话。
“我不想发财,现在的生活已经很幸福。”
“好吧……”意大利太太耸耸肩走开了。
老婆婆抽着一支芭蕉叶卷成的大号土烟,用半个晒干的椰子壳当烟灰缸。她的身体看上去依然硬朗,头发用篦子梳过,显得十分齐整。屋内昏暗,可她整个人有一种带着光晕的尊严。
我问她关于搬迁的传闻。她说,已经听说了,不过NLD的工作人员告诉她,他们不必搬走。她希望这是真的。
NLD是昂山素季领导的缅甸全国民主联盟。
“如果有一天佛陀要我们离开,”她说,“我希望那一天晚点到来。”
(有下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