仅限戏鲸习读专用
第三部
回家的半途上
1937.5—1939.2
24
1.
马德里。我们在弗罗里达酒店之前的房间住下,随即坠入了往日的模式,就像从未离开过一般。厄尼斯特和我又心照不宣地成为情人。他从不提起波琳的名字,我也不说。她和三个儿子的信件散落在他的桌子上,他也从不试图藏起来。它们的在场提醒着我他当初在电报里的设限,那是一条我们从不提起、从不直面的界线。“你也坐另一邮轮来。答应我。”
我答应了。而答应往往伴随着代价。
2.
但即便如此,还有这里,还有当下。为了发稿,我在夜色中冲向电信大楼,炮弹响彻耳畔,我死死盯着自己的双脚和脚下满布尘土的路,别的一概不看。《科利尔周刊》的编辑发电报来称赞我的文章,说他们要把我的名字放进刊头。我们在奇科特酒吧庆祝,接着又去了盖洛,喝着糟糕的雪利酒,然后是更糟糕的金酒。之后,仍在场的人全部涌到厄尼斯特的房间,吃些加热的罐头食物——带着海水咸味的油浸金枪鱼,土豆浓汤,豆子,腌牛肉碎;紧挨着搪瓷杯的是一罐炼乳,用来冲淡咖啡;罐子是用袖珍折刀打开的。
3.
夜色渐渐深了,我们聊起好莱坞,七嘴八舌地说着收集来或编造的八卦。我们几乎从不提起那天的所见所闻,我们的谈话中没有纵队,没有进攻、泥泞、硝烟,没有战场上被雨水浸泡的苍白尸体,没有夷为废土的城市,没有昨日仍挺立的房子,一夕之间已化为一堆砖石和碎木头,没有碾成白色粉末与糨糊的玻璃、破布与石膏。
午夜刚过,炮火声便响了起来,准确得如同上了发条。厄尼斯特从床边站起来,把一排窗户打开防止震碎。我也站起来,走到厄尼斯特放在角落里的小留声机前,将唱臂放上去,骤然响起了肖邦。是C大调玛祖卡舞曲的开头几小节。
4.
“我爱这支曲子。”他抱膝坐着,显得年轻而充满希冀。
“这不是一首战争的曲子。”厄尼斯特说。
“正是这样。”马修斯答道。
“我想再听一遍。”我说。
“现在还没放完呢。”厄尼斯特浅笑道。
“嗯,这遍放完之后,我想再听一遍。”
一天晚上,我们一群人聊起接下来的打算。想到离开马德里以及这次离开意味着什么,我近乎难以承受,但厄尼斯特却似乎做好了准备。他的新小说《有和无》即将发行,他满心期待着销量和世人的注目。
“这次的评价一定得高些。”他说。
5.
他是指比《非洲的青山》评价更高,那本非虚构的长篇作品描述了他在肯尼亚的狩猎旅行,字里行间的文学指涉不比狩猎描写少。我也读到了一些评论,犹记得约翰·钱伯伦怎样在《时代》杂志中讥讽这本书:“所以海明威先生以如出一辙的动机,谋杀了一只嗬嗬嚎叫的鹤,也谋杀了《白鲸》里的象征主义。”我那时已是厄尼斯特忠实不二的读者,暗地里感到生气,替他愤愤不平。
“至少没人忽略你写的书。”马修斯说,“大部分作家还困在这一层,不是吗?”
“绝大部分,实际上。”我表示同意,“你写作,渴望作品能够发表,有机会写些不一样的东西。然后什么也没卖出去,没有人读你的作品,这时你才意识到,你已经将自己逼退进了无底洞。”
6.
“现在既然有《科利尔》为你撑腰,当记者就成了你的保障。”厄尼斯特指出,“这一招对我总是有用。”
“我们情况完全不同。在这里,我的确有机会写些有意义的东西,但回到家里,等着我的便又只剩下‘丽人视角’版块。而你却永远有得选。”我听到自己话中带刺,但却止不住要说下去,“你从没有哪本书不畅销,无论评论是好是坏。”
“难道那不是我打拼出来的?”他投来质问的眼神。我忽然察觉到,我们实际上是在谈论将来——他的前程一如既往地光明,而我则充满了不确定。他的新书叫《有和无》?没错,这个标题说明了一切。
7.
“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马修斯问我,适时地试图转移话题。
“一家机构写信邀请我在美国做讲座,关于西班牙的。报酬相当可观,我也能帮上些忙。”
“你在开玩笑吧。”厄尼斯特说。
“我有什么理由不答应?”
“没有。”他的语气平淡得怪异,“若是你不介意敛财,那一点问题也没有,是不是?”
我望着他好一会儿,眼睛眨了又眨,难以置信气氛竟变化得如此之快。他对我说的话就像当我是敌手,而非朋友。更不是恋人。
“何必假装尊贵?”他继续说下去,“妓女在战争时期还是妓女,不是吗?”
8.
马修斯赶紧向我投来一个眼神,但已太迟了。我不假思索地一个耳光扇了过去。
厄尼斯特的眼里闪着光,仿佛得胜一般,又仿佛在挑衅我再来一次。然而我没有,而是猛地转身奔出了酒吧,一刻不停地跑回房间,关上门。我懒得开灯,只给自己倒了杯酒,浑身颤抖地一口一口喝着——直到他的敲门声传来。
“玛蒂,开门,让我进去。”
我像石头般一动不动地坐在床沿。这场小闹剧后,我无意去见他,想也不想。但他声音越来越大,用力拍起了门,喊着我的名字。我很明白,在眼下的处境下,他是顾不上什么圆滑和谨慎了。
9.
“别说了。”我打开门,小声嘘道。但他还远没有就此打住,侮辱的话一句句朝我抛来。他说他本以为我是个真正的作家,结果现在明白了我不过是在谋求经历,很有可能这些日子以来我不过是在利用他。
“我利用你?”我再次向他扬起手,无法控制自己。他用手臂拦住了我,台灯被打到了地上,爆裂成数十块碎片。我们看看地上,又看看彼此,两人都愣住了——我们竟像这样,随时能把对方搅得地覆天翻。
“我想我该走了。”他说。
我只是怒气冲冲地站在原地,冲击的余波仍在房间内一阵阵震荡。
10.
第二天醒来时,我的肩膀和脖子如同灌了铅一般。我强逼着自己起床,走出酒店,一整天和一小队建筑师与石匠转遍了马德里。他们在评定炮轰过的建筑中仍可挽救的部分,检查地基,评测损伤,考量风险。
当然,我还是一样,仍在为厄尼斯特所说的话而怒气冲冲。我怎么可能在利用他?除非他的意思是,我不过是一个唯利是图向上爬的人,一个为了事业不择手段的女孩。这个念头使我感到既麻木又心痛,而能责备的只有我自己。
11.
“我们之间必须结束了。”我对厄尼斯特说。晚餐后只剩我们两人在他的房间里。
“是昨晚的缘故。抱歉,玛蒂,我不知道自己当时着了什么魔。”
“没关系。我告诫过自己不应再陷入这样的境地。”
“我也是。可笑的是有些人就是永远吸取不了教训。我多希望我的良心不这么敏感,记忆力也一塌糊涂。那样我会睡得踏实许多。”
“我天生不是容易忘记的人。”我说,“从来都不是。”
“那你天生是怎样的人?”
“我正在努力弄明白,而且弄得一团糟。”
12.
他沉默。沉默得仿佛可以听到阴影在角落里滴答走动。“我真希望能娶你。我真的会,假如可能的话。我想再没有哪个女人像你一样了。”他的声音很低,然后又消失了,房间再次静悄悄,令我难以忍受。而事实是,这个可能性我已设想过很多次。我在脑海中为我们勾勒了一片不存在于地图上的绿洲,我们在那里写作,谈论书籍,做爱,喝雪利酒,在太阳下睡觉。但那不过是幻想罢了,而在黑暗中低声说出的婚姻——加之他已娶了别人——则更连幻想都不如。不如云彩,不如一场梦,不如一片海市蜃楼。
他是属于波琳的,而我从未属于过任何人。
13.
“我该走了。”我说。
“请不要离开我。我爱你,我知道你也是。”
“我多希望我不爱你。”强忍的眼泪使我喉咙发紧,“爱无法解决也无法解答任何事,爱也不是指引我们的明亮灯塔。这些它都做不到。”
“做不到,是的,它不能。但除此之外我们还剩什么?”
他吻向我,令我无法呼吸。什么都不剩,我想向他大喊,但这已是心知肚明。
25
14.
有时,痛苦的唯一解药是更猛烈的痛苦。在马德里的最后几周,我们成日做爱,有时一天两次,不顾一切,企图靠深入彼此到达无法到达之处。他的床是手术台,这是一次心脏手术。太可怕了。结束得太快了。
“对我说点什么吧。”我静静地说,没有看他。这夜晚纹丝不动,我甚至能听见血液在体内流淌,听见每一次呼吸的结束与开始。我们的头顶上方,墙与墙轻轻相接,构成画框的四角。“说什么都行。”
15.
他点了点头,方正硕大的头颅倚在起皱的枕套上。随后他静静地躺了下来,最后终于开口道:“我今天在想,要是我们能在巴黎醒来该多好。”他的声音似乎落到了喉咙深处。床单裹住了他前胸的一部分,像止血带一般拧扭成结。“我们应该在圣日耳曼的一间公寓里度过几年,房子小得几乎无处容身,但光线很好。但我们永远无法拥有巴黎。无法以这种方式。”
“也无法拥有尼斯或圣莫里茨。”我接过他的话。这是一场输定的游戏。我们大把大把地将光明的未来抛向虚空。“香槟鸡尾酒,切成薄片的粉色水果。或是摩纳哥。我们也永远无法拥有摩纳哥。”
16.
“或是古巴。你真该见识见识哈瓦那建筑的色彩,莫洛三世城堡,还有墨西哥湾洋流。我会教你调制一点儿糖也不放的代基里酒,加许多许多青柠;我们整晚不睡,在棕榈树下吹着夜晚的暖风。”
我沉默了一阵,望着高高的、装饰着裂缝的天花板,一天天过去,这些裂缝将会延伸得愈来愈宽。时间对一切自有一套解决方式,它向来如此,将来也会这样,永无止境。但我们此时此刻所做的却不同。我们在通过自我折磨来获得自由,在火焰尚未升起将爱吞噬前,抢先将它投入火中。
17.
“我们永远不会有一间共住的房子,里面有许多书,并排摆着两张好的扶手椅。”他说。
“也不会有穿着睡衣、在床上共同消磨时光的上午。快乐的普通人所拥有的任何东西,我们都无法拥有。无法拥有许多年月来了解彼此的点点滴滴。无法拥有孩子。”
他清醒地点头,然后说:“有时感觉我们好像已经共同度过了一生。正是因为我们永远不可能。我不指望你会懂。”
18.
但我懂。对于我周遭发生的一切,我的感觉也正是如此。西班牙正在陷落,我们亦随之陷落。但伴随着失去的,是诸多无上幸福的时刻,是被关注和了解的感受,是终于被找到的感受。也许没有未来,丝毫没有,但时间已缩至一个无法忘却的点。那便是一种永恒,或许是唯一值得追随的永恒。
不论前路会是怎样,厄尼斯特,马德里,和这场可怕又非凡的战争将全部纠缠在一起,留在我的心中,如同我自己经历的人生故事。
我不会紧抓住它们不放,我不能。但它们属于我。
26
19.
特鲁埃尔寒冷至极,是他在西班牙别处未曾经历的[3]。吹雪横斜,狂风尖啸,如同一头受伤的兽。厄尼斯特、马修斯和戴尔默蜷伏在冷冰似铁的巨石堆后,观望着共和政府军奋力出击压制。第一个目标是“特鲁埃尔之牙”,那是村庄外一座犬牙交错,形貌奇怪的山,地雷和坦克陷阱密布,山的两侧是密密麻麻的国民军。但愿这局面不会持续太久。
这是共和军一次出其不意的攻击。它筹备已久,在这样的暴风雪中亦不会迅速结束。有时陷入旷日持久的攻坚战,他们几个冷得只好躲避到废弃隧道里的一截火车车厢里,啜饮一小口白兰地好让双手恢复知觉。那儿没有风吹,还算勉强能忍受。他们带着一麻袋冻住的橙子,如若要吃的话,得捧着这水果放在明火上方,直到感觉它在手中变软。过后,他们回到山脊处就位,厄尼斯特仍然闻见手上柑橘油的味道,橙子烤焦的糖分依然滞留在舌尖,味道几乎要比白兰地更好,但仍未必能盖过。
20.
攻势持续至第四日,共和军终于解放了特鲁埃尔,他与马修斯和戴尔默得以在坦克和卡车的护送下进入村庄。厄尼斯特此前从未见证过投降,他一开始并不清楚,投降和胜利看上去并无多少不同。镇上的人们缓缓从各自的房屋里走出来,惶恐而害怕,而等明白过来自己不会被枪杀后,他们捶起了士兵的背来。一个老妇人端出一只瓷水罐,里面盛满了自酿的、烈得扑鼻的里奥哈葡萄酒,老妇人给所有找得到的杯子全都倒了一些,掉光了满口牙的她露出美丽的笑容。
投降仪式后,厄尼斯特前去巴塞罗那,与玛蒂一起吃平安夜晚餐。她第二天便要启程回家,而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们已经说了如此多,但什么也无法缓解这一事实:他们将各自渐行渐远,也许是永远。于是他抱住她,双手交叉在她的长发之下,深吸着她的气息。他在她的颈边无比轻柔地说了再见。说了五次,也许六次,却依旧不舍得放她走。
21.
一周后在巴黎,回家的途上,他看见费孚在爱丽舍酒店等着自己。外面的暴风雪和在特鲁埃尔的同样肆虐。费孚焦躁不安,因为她已经来了好些天,往马德里发了一封又一封电报,以为他在那儿,却只等得越来越心烦意乱。待真正与她四目相对时,厄尼斯特明白了她来的真正原由。许多人经由马德里去纽约,他们多嘴又小人,流言蜚语无疑传到了她的耳中。是谁说的无关紧要,既然费孚已经知道,现在他的面前便是一场必须上阵的战役,身不由己。某种意义上,战役在他来之前便已经开始了,她乘船来的一路上必定已想过怎样与他交锋,而现在她是如此焦灼,令他想起磨损暴露的电线。
他会承认吗?她想知道。如果他不说,她将从阳台一跃而下。
22.
费孚威胁他时,厄尼斯特站在床边,看着她打开落地窗,穿着丝袜攀上了锻铁护栏。厚重的雪花簌簌落下,附在她的黑发上。她的眼睛里写满疯狂与伤痛,他只觉不能动弹,全然失了神。他想她不会真的跳下去,但谁知道一个人较起真来会做出什么?不论别的,他自己的人生不正证实了这一点吗?
有好一阵,费孚只是踉踉跄跄地停在原处,没有哭泣,没有再口出恶言,只是按兵不动等他出牌。不论他们之间的对峙将持续几秒还是经年累月,厄尼斯特想,自己都只能一头扎进谎言中。她弄错了,他起誓说。是有人散布一些讨厌的无稽之谈,但他们提到的那姑娘不过是个朋友,战壕伙伴而已。
23.
“战壕伙伴?”费孚冷笑一声,“你以为我不清楚说的是谁?她对你来说太年轻了,再者说,我甚至不觉得她有多少天赋。”
他想起了在怀特海德街的那晚,他们一齐聚在花园里畅饮交谈。那时是怎样的一群人,竟丝毫不能与眼下这一刻联系起来。他坚持不让步,紧紧攥住谎言不放。于是费孚缓缓地——虽然眼神并未缓和——从护栏上爬了下来,穿过房间去浴室洗脸,换上睡衣,然后平静地走出来,像个孩子一般,钻进被窝里睡了下来。
24.
第二天气氛很僵,第三天仍是。厄尼斯特感到身体虚弱至极,去看医生,被告知身体状况堪忧,肝脏健康受损,需要完全禁酒或至少减半。医生开了一种洋蓟提取物,苦得要命但能净化他的身体,还有一种更难喝的利胆镁盐颗粒。不知怎的,费孚决定了相信他,至少表面如此。无论她内心如何想,他们总归在死寂的休战中在巴黎逗留了十二日,然后顶着突变的天气乘“格利浦霍姆号”返家。讽刺之至的是,这艘邮轮正是他们四年前乘坐前往非洲旅行的那一艘。一切都不复从前,尤其是他的内心。
25.
在船舱里,费孚因晕船而卧床不起,厄尼斯特则站在甲板上,任狂风向他怒吼,裹挟着盐粒如同耳光般掴在身上。他想着自己如何能走出这混乱的局面,甚至挨过今晚也难,毕竟他急切想要而不得的,是一杯该死的酒,或者六杯。
所谓上帝永远不会将超出你解决能力范围的事情强加于你,他没听过比这更大错特错的理论。假如他真的聪明,只要从甲板一跃而下便可结束一切,因为他承受的不仅是超出他解决能力范围的事情,命运竟使他转身走向往昔。当多年前的旧戏再次上演——只不过当时是哈德莉——还能如何面对?
26.
费孚一定也有同样的感受。这是绝对,因为那时的另一个女人正是她。是她出击赢得了他,不计任何代价,不论会冒犯谁。如今她在心中做着怎样的道德衡量,他都只能让她一人去想。他有自己的衡量要做,然而没有解答。如果这讨厌的桥段能两度发生在他身上,或许是由于他自己深处的扭曲。或许一早就注定了。他的父母早已毁了他,又或者是他亲手毁了自己。如若不是他无法满足于和同一个女人生活,那也许是还未找到那个对的人。
谁又可下定论?谁在深陷爱情中时,可对爱了解一丝一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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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
我的巡回讲演本应是谈谈战争的教训,我确信自己答应的是如此。然而等我不情不愿地回到美国,开始乘火车从一个州到下一个州,“之”字形穿过这个国家,以几乎疯狂的速度一个月内做了二十二场讲座时,我方才发觉到,没有人想听我赞颂国际纵队志愿军的高尚品格,没有人想听我将佛朗哥称作屠夫和疯子,或是质疑美国的中立立场。简而言之,他们不想听真相。
28.
演讲是最孤独的一种工作,我很快意识到。我辗转在城市间,对着一排排的听众单向地说着,一小时一小时过去,却只能动摇着自己的认知。我语速很快,激情洋溢得足以令他们觉醒,足以明白这个世界正在经历什么。但我遏制不住自己的绝望和歇斯底里——听众们只是对一切点着头,把我的告诫塞进手提袋里。他们和我握手,说我的发言很有启发,然而我的初衷却是要令他们感到恐惧:西班牙的局势严峻至极,若是没有转机,不久战争便可能降临到我们所有人头上。然而在这里,他们大嚼着水芹三明治,吃完后仔细地补涂着口红。
我想尖叫起来,但有谁将理会我?随着一次次讲座的进行,筹码越来越高,我的精神也愈发趋于狂乱和无望。我的体重骤降了十四磅,食物于我已味同沙砾。夜里我一刻也无法合眼,终于打电话给母亲,扬言要取消巡回讲演。
“盖尔霍恩家的人从不违约,玛莎。”她坚持道,“你得想办法熬过去。”
29.
但我做不到。最终我还是放弃了酬劳——这笔钱本来准备大部分捐给西班牙。我开始计划独自前往巴塞罗那,借钱也要实现。每天从西班牙传来的消息愈发骇人,佛朗哥的军队击溃地中海沿线,一心切断巴塞罗那与瓦伦西亚和马德里的连接。亨克尔飞机无休无止地轰炸着这些城市,直至街道上血流成河。共和军正从所有前线撤退,身后还拖着护送难民的长队。孤儿挤满了医院,他们黑色的双眼早已流干了悲痛的眼泪,眼神只剩下空洞和不安。
那时,下一场大战正以迅猛之势朝我们疾奔而来,而西班牙甚至无法蹒跚着站立起来。我带着万分的绝望和心碎,筋疲力尽,还有虚弱不堪,终于选择了写信给厄尼斯特。我没有将电报发到他基韦斯特的家里,而是发到了邋遢乔,他最爱的海螺共和国酒吧。在那儿一定能找到他,结果的确没错。
30.
“这是最后一次。”他将电话打到圣路易斯时,我对他说,“地狱快要降临了,我们必须在场不可。”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抖,想着一定把他吓着了。我是在吓自己。我准备好了一场论战,但我决不会恳求。
然而他只是说:“到巴塞罗那之后给我个信儿,我来找你。”
我瞬间感到踏实多了,心脏不再剧烈跳动,又能恢复呼吸了。“好。”我对他说,“我会的。”
“玛蒂?”
“怎么了?”
“等这些都结束后,和我一起去古巴吧。我们心系的国家都将接连倒下,一切都不会如初了。”
这些时日里我将自己折磨得虚弱又狼狈,到了这一刻,眼泪轻易涌了出来。“我们说过无法拥有古巴。”
“那是我们逞强假装勇敢,不是吗?问题在于没有你,我不知道该如何活下去。”
31.杀青段
他的话使我愕然。不消说,我对他也是同样的感受,而且不是一朝一夕了。然而这愿望,这欲望,又有什么意义?他并非在承诺什么,因为他做不到。“眼下想不了太远。”我对他说,“很难相信任何事情有变好的转机。等战争真正降临到所有人身上,那会是人类所能想象的最糟糕恐怖的事情。你也读到了最近关于希特勒的言论。他比佛朗哥还可怕。”
“正因为这样,如果我们不寄希望于彼此,那就大错特错了。你是我认识的最坚强的女人,在散兵坑里,除了你我还会想要谁做我的同伴?”
强烈的情感使我无言以对。不多时我们挂了电话,我焦躁地点起一支烟,脑海中过着他说的每一个字。古巴。一起。还有什么比这两个词的组合更虚无缥缈?也许是幸福与和平,是未来与身处未来的我们,平安无恙地置身其中。
(第三部分 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