仅限戏鲸习读专用
下
1.
游轮上的日子,很容易让人失去时间感。河流不舍昼夜地流淌,像带着某种巨大而不屈的使命。进入缅甸中部,河流两岸变成半干旱的荒原景象。尽管这是缅甸,但在旱季的末尾,到处仍然是一片土褐色。日复一日,景色几乎没有太大的变化,一种热带的荒凉在眼前蔓延。空气很热,甲板在白天可以把你的鞋底烤软。两岸的山包,尽是森林被砍伐的痕迹,几十年前,这里可能是一片热带雨林,如今大地已经成为荒漠。
每天傍晚,客房服务员会把第二天的行程单放到床上,夹在一本小册子里,这样下船后便可集齐一本,作为纪念。我发现,行程单上除了时间安排,还会在结尾处引述一段名言。
2.
比如第五天的行程单上,是达米卡法师《善问妙答》中的一句话:“被恐惧所慑,人们前往圣山、圣林、圣地。”这句话缺乏语境,看起来像是某种嘲讽,因为我们一路上都在参观圣地。
有一天是爱因斯坦的话:“未来的宗教将是一种宇宙宗教。它将是一种超越人格化神,远离一切教条和神学的宗教。这种宗教,包容自然和精神两个方面,作为一个有意义的统一体,必定是建立在由对事物的——无论是精神,还是自然的——实践与体验而产生的宗教观念之上的。佛教符合这种特征。”
3.
一天,正当我对窗外的风景感到倦怠之时,行程单上适时出现马塞尔·普鲁斯特的一句话:“真正的发现之旅不是为了寻找新的风景,而是为了拥有新的眼光。”于是我戴上墨镜,继续凝望窗外。
晚餐后的生活相对丰富。除了电影和冰激凌,还会请来驻地附近的艺人上船表演。其中有占星师、魔术师、舞狮队、木偶艺人、大象舞者、缅甸二人转演员。
魔术师叫阿拉丁,有“缅甸大卫·科波菲尔”之称。那晚,鲍勃也来了。
“你之前没看过吗?”我问鲍勃。
“看过很多次了,”鲍勃懒洋洋地回答,“因为表演得太差劲,反而让观看变成一种乐趣。”
我想,鲍勃无疑拥有普鲁斯特所说的“新的眼光”。
4.
那晚,阿拉丁表演了大变活人、飞刀、砍头、扑克牌等魔术。他是个瘦高如竹竿的男子,频频从大一号的西装中掏出道具。演出结束后,我问阿拉丁师从何人。他说,他家从他爷爷的父亲那辈起,就以表演魔术为生。他还带了一个同样瘦高的女孩,是他的女儿,也是他表演飞刀和砍头的搭档。
我问阿拉丁生意如何。
“过得去。”他说。
每逢周围的村子建了新庙,或者有婚丧嫁娶,阿拉丁就会被请去表演。那样的场合如同节日,往往全村出动,直演到深夜。整个伊洛瓦底江和湄公河都保持着这样的传统。记得有一次,我在泰北的金三角过夜,整夜听到湄公河对岸的老挝村庄歌舞不休——为了庆祝一座佛像的落成。那晚,我一夜无眠,只觉得整条河的水都在沸腾。
5.
大河两岸,生活和传统绵延不绝,这让远道而来的旅行者多少有了点慰藉。比如,在这里,身体依然是展示美的主要场所。我常看到穿着笼基的缅甸女人在江边洗澡,即便我站在甲板上,她们也毫不在意。她们走到河中,把旧笼基展开,脱下,换上新笼基,然后撩着水,清洗身体,再洗涤脱下的衣服。一连串的动作优雅而娴熟,是多少年来习以为常的仪式。等她们从河里走出来,长头发还滴着水,浸湿的笼基裹在苗条的身体上。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这条河依然保留了很多东西,很多美感,它们如同沉淀在河床上的泥土,滋润着生活。
6.
在河水不能抵达的地区,牛车依然是重要的交通工具。一天傍晚,我们乘着牛车前往一处能够俯瞰伊洛瓦底江的要塞。我们下船,两人一部牛车,一路颠簸,扬起大串烟尘,如同冷兵器时代的大军。最初,太太们还想着以手掩鼻,但很快自暴自弃。只有知香太太仍然坚持优雅,拿着一块小手帕,不时擦着鬓角,就像江户时代的女眷。我们经过一个村落,破旧的吊脚茅屋一座连一座。人们正在生火做饭,炊烟缭绕中传来犬吠声和猪圈里的哼哼声。牛车拥有巨大的木头车轮,走起来哐当作响,声音极大。羊群害怕,纷纷躲向山坡,烟尘便更大。
7.
我忽然想到,毛姆当年在缅甸旅行时,坐的不就是这样的牛车?那时很多地方还不通路,牛车每天只能走十几里路,艰苦程度可想而知,而毛姆居然还能在这样的牛车上阅读莎士比亚。钦佩之余,我只能一次次把自己被颠开的屁股挪回坐垫。
牛车走了好久,到达山顶要塞时,夕阳已经染红江面。眼前如一幅古代山水,让人沉醉。岸边的土地因干旱而龟裂,驮水的牛车正沿土路驶回炊烟袅袅的村子。对岸是一座佛塔,温柔地呈现着金色,仿佛河流的守护神。
江面宽阔而平静,只有一个渔民撑着长长的竹竿,正把小船泊回江边。妻子站在岸上守望着,几个孩子大声说笑,忽又像猴子一样,“扑通扑通”地跳进水里。
8.
这时,风突然裹挟着那年的第一批雨点来了。一切都毫无征兆。是太阳雨。江面泛起一片涟漪,仿佛有无数条小鱼从水中跃出,欢快地跳动。工作人员送上雨伞,我们站在雨中,俯瞰远方。江水转了个弯,像男性弯起的臂膀,充满力量感。水天交界处,已经沉浸在一片白色的光中。
“雨很快会停的,真正的雨季还没有到来,”温敏站在雨中说,“从这里逆流而上,只要半天时间,就是蒲甘。”
第二天午餐后,Orcaella号停泊在老蒲甘的码头。如今,蒲甘和曼德勒之间的渡轮仍然十分发达,但这里不是曼德勒的船只普遍停靠的地方。越过空寂的河道,可以望见对岸的滩涂和远方的群山。临河有一座豪华宅邸,占据整座山头,显然大有来头。索告诉我,这是军政府送给昂山将军的长子、昂山素季的长兄昂山吴的别墅。
9.
昂山家有兄妹三人,二哥八岁时溺水而亡,昂山吴与昂山素季则一直不和。据说,部分民主运动人士曾力邀昂山吴加入政治运动,但他对政治没有兴趣。1973年,昂山吴移居美国加州圣迭戈,成为美国公民,此后一直与昂山素季断绝来往。
在仰光时,我曾去过茵雅湖畔昂山素季被软禁时居住过的别墅。如今,那里已不再是政治禁区,也无人谈此色变。只要和出租车司机说一声“夫人的房子”,司机就知道是哪里。我去时大门紧闭,透过门缝,看到守门人正在打盹。我问昂山素季是不是曾经住在这里。也许见了太多像我这样毫不相干的人,守门人只是抬起眼皮,爱搭不理地“哼”了一声,便继续合上眼皮睡去。
10.
昂山素季被军政府断续软禁了十五年,昂山吴回国时却从未看望过软禁中的妹妹。索说,他们兄妹的政治观点不合,哥哥显然与军政府的关系更好。2000年,昂山吴向仰光法院申请继承茵雅湖畔的房产,兄妹俩由此展开长达十多年的诉讼。最终,法庭裁定房产的一半产权属于昂山吴。昂山素季已经提起上诉。
我问索,缅甸人对此事有什么看法。
“大部分人当然支持昂山素季,她从英国回来照顾病重的母亲,直到母亲去世,之后又被软禁,她付出了太多。”索说,“不过如果你问我母亲那代虔诚信佛的人,他们会觉得,一家人为了财产闹到公堂,总归不好。”
11.
佛教深深影响着缅甸,而这与蒲甘王朝长期力推佛教不无关系。1044年,阿奴律陀王定都蒲甘,从此开始延续二百六十多年的造塔运动。建造佛塔,是小乘佛教的一种传统,被认为是人一生中最大的善果。据考证,蒲甘平原上曾经屹立着四千多座佛塔。蒲甘有句俗语:“手指之处,皆为佛塔。”
1996年,军政府从当地老百姓手中筹集一百万美元,用于修缮蒲甘的佛塔。对于一个并不富裕的国家和它贫穷的人民来说,这无疑是一个天文数字,但是笃信佛教的缅甸人仍然倾其所有。除了捐钱,缅甸人还会用很大一部分收入购买金箔。在缅甸的很多佛塔上,都能看到人们贴上去的金箔片。
12.
索常为这事和母亲发生争执。在他看来,缅甸还没有富裕到用这么多钱来礼佛的程度。
“如果把这笔钱用来改善教育不是更好吗?”索说,“佛陀,如果他是真的佛陀,难道会因此不满?”
“但我每次这么说,母亲总是捂住我的嘴,说我将来迟早会下地狱。”索笑起来,“这是两代人的文化差异,但我相信,我们这一代的想法会越来越成为缅甸的主流。”
我点点头,索说得没错。任何时代,年轻人总是最先觉醒的一群。
13.
某天早餐时,鲍勃谈起他在当地英文报纸《缅甸新光报》上看到的一则新闻特写,介绍仰光刚出现的朋克一族。他们穿着钉子靴,染着火红色的莫西干头,在废弃的仓库里弹吉他,唱科特·柯本,呼唤现世的民主自由,而非佛教倡导的来世幸福。他们把自己的乐队命名为“Rebel Riot”,意为“反叛暴动”,发誓要将旧世界打个落花流水。
鲍勃对我说:“他们贴金箔的父母一定快要急疯了。”
14.
作为旅行者和游荡者,鲍勃些许遗憾于那个美好的旧世界可能就要消失。毕竟,他长途跋涉来到这里,心心念念的是佛的国度,神的舞台,为的是看一看幽暗的丛林、古代的佛塔,闻一闻破败的味道,在老殖民地的酒吧里喝一杯金汤力,然后片刻沉醉在遥远时代的安详。几年前,鲍勃曾在云南丽江开过酒吧。在目睹丽江的现代化后,他只身逃到缅甸。
“缅甸如果照这样下去,我还能去哪儿?巴布亚新几内亚?”鲍勃沉吟着,“当然,你可以说,我这么想太自私了。”
15.
蒲甘的佛塔散落在公路两边的平原上。公路是柏油的,通向佛塔的路是沙子的。很多佛塔掩藏在树林和荆棘中。
那天下午,我们参观了阿南达塔、苏拉玛尼塔,最后爬上高耸的瑞山陀塔,等待日落降临蒲甘平原。我们坐在塔顶上,风拂过我们的面颊。即便早已看过无数照片,我还是感到内心震动。到处是佛塔,到处是对神的称颂,像蘑菇一样,从丛林中冒出。眼前几乎完全是古代的样子。云块在天空迅疾流窜,掸邦高原在远方泛着白光。一只乌鸦突然落到塔顶,大声叫着。
16.
它似乎在说,它比我更有权利赞美这一切。
最后一晚,Orcaella号上举办了告别酒会,大家握着酒杯,互相寒暄。鲍勃已经离开,他要去越南北部的山里隐居两个月,完成那本喇嘛转世的小说。知香太太在丈夫的名片上留下自己的邮箱,让我下次来曼谷一定要找她。俄国情侣依旧不大理人,德国伙伴悄悄下了船。澳大利亚夫妇要飞去香港,完成一笔并购交易,我祝他们好运。真正结下友谊的是加拿大人和两对美国夫妇,他们已经约好回国后一起钓鱼。
17.
索告诉我,他要去瑞士旅行。四年前,刚做导游的索结识了一对富裕的瑞士老夫妇,他们很喜欢索,每年夏天都会邀请他去瑞士小住。在他们的资助下,索还游览了法国、意大利和德国。索拿出三星手机,翻出他在巴黎凯旋门前的照片给我看。他当然没穿笼基,而是穿着Polo衫和牛仔裤,看上去和任何踌躇满志的年轻人无异。
我问索最想去哪儿。
“美国,纽约。想去看看曼哈顿,看看自由女神像,”索操着美式英语说,然后他看着我的眼睛,“我知道你一定会说,我是一个非常幸运的缅甸人。”
18.杀青段
景迈山的黄昏
景迈山的黄昏
静谧是唯一的语言
我看到村中小乘佛寺的尖顶
在薄暮中陷入沉思
释迦牟尼在渐渐黯淡的金色中睡去
多少年来我学习却并不理解
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
我走过城市和乡村也没有用
越过山川和湖海却依然为
爱、恨、生、死痴嗔
当缅甸的小和尚开始唱经
漫山的古茶树拍打翅膀
丁零、丁零——马帮身上的铜铃
我看到落日、炊烟如云
以及归鸟黛青色的流线
最后一道光轻抚万物:
远山、柴门、生火的傣家少女
还有我自己,仿佛突然间身具佛性
(本章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