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作个闲人
1.
1093年,苏东坡58岁,已经经历过了人生的黑暗时刻,在黄州过了四年的底层生活,感叹过人生求富贵很难,但没有想到,求温饱也很难。而现在,没有想到的是,富贵自己来了,挡也挡不住。1093年这一年,他在朝廷担任端明殿学士、翰林侍读学士、礼部尚书,这是他一生在世俗社会达到的高峰,再往前进步一点点就是宰相了。
在春风得意里,苏东坡写了一首词:
行香子·述怀
清夜无尘,月色如银。酒斟时、须满十分。浮名浮利,虚苦劳神。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
虽抱文章,开口谁亲。且陶陶、乐尽天真。几时归去,作个闲人。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
2.
“清夜无尘,月色如银”,夜晚空气清新,没有一点尘埃,月光是银色的。
“酒斟时、须满十分”,往杯子里倒酒,应该倒得满满的。没有说明是一个人喝,还是和朋友一起喝,只是一个喝酒的动作。
“浮名浮利,虚苦劳神”,喝了酒,更容易看到真相,名利是浮在表面的东西,看上去很华美,但很脆弱,如过眼云烟。但我们却为了名利,劳心劳力,还忧愁烦恼。
“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我们对着一条隙缝,看到一匹白马奔驰而过,比喻时间飞逝;石头敲击发出的火花,一下子就消失,比喻人生短暂;梦中身,梦境里的身体,不是真实的,是幻觉,就像李白所说的“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3.
“虽抱文章,开口谁亲”,古代中国人把文章看得很重,所谓“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怀抱文章,说的是怀抱着美好的政治理想,想要去改变社会。但是“开口谁亲”,意思是我的理想、我的主张,又会得到谁的喜欢呢?有点怀才不遇,有点孤独。
“且陶陶,乐尽天真”,算了,不去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了,顺其自然,自得其乐吧。
“几时归去,作个闲人”,什么时候,我能够归去呢,做一个闲人。
“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做一个闲人,就是对着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想一想这样一个画面,一个人在弹琴,旁边有美酒,房子的外面有溪流,溪流里有云彩。这就是闲人生活的意境。
4.
三个“一”,很简洁,但每一个“一”都意蕴无限。一溪云,这个意象很美。一般说一朵云,这里把溪流的溪当作了量词,展现出这样一个画面:溪流清澈,满是蓝天白云的倒影。我们用现代汉语,完全没有办法以这么简洁的三个字,表现这么丰富的画面和意象。这首词传达出一种很深的厌倦。厌倦什么呢?厌倦浮名浮利。因为这种厌倦,苏东坡对于人生产生了一种虚无感。既然忙忙碌碌为着名利没有什么意思,既然人生的一切都是空虚,那么,活着是为了什么呢?苏东坡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也许他觉得这是一个无法回答的问题,他只是提醒自己:什么时候回去呢?苏东坡用了“归去”这个词,让人联想到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
5.
陶渊明不愿意为五斗米折腰,辞官归隐了,去干什么?陶渊明说:“归去。”意思是我不干了,我要回去了。《归去来兮辞》里说,再不回去田园将要荒芜了,为什么还不回去呢?陶渊明用了这样一个比喻:鸟倦飞而知还。鸟在外面飞得疲倦了,都知道要回去。回到哪里呢?回到家里。陶渊明写辞官后回家,感慨自由的感觉真好。一路上是轻快的小舟,是轻柔的风儿吹起了衣角,是轻快的心。欢天喜地,回到了家,那些用人啊,孩子啊,早就在门口等候了。回到了家,有亲人,有酒,自饮自酌,醉眼蒙眬中依稀看见庭院里的高树。靠在南边的窗口,觉得神畅气傲,环视狭小的居室,虽然环堵萧然,却住得让人心安。
6.
不用再理会世俗的应酬,不用再理会这个世界怎么看我,不用再去追求这个社会要求我追求的名利。亲人之间淡淡的话语比什么都让人喜悦,弹弹琴读读书,也就没有什么忧虑了。看看白云,做做农活。看着树木欣欣向荣,听着泉水涓涓流动。自然界的一切,都在季节里自然流转。人的生命是多么短暂,为什么要那么慌慌张张地急着求这求那呢?为什么不顺应自己的本心坦然面对生死?陶渊明的“归”,不是回到儒家的“天理”,不是回到佛家的“真如”,不是回到道家的“道”,而是回到“生活”。陶渊明《归去来兮辞》的归去,表达了一个很通俗的意思:与其陪领导吃饭,不如回家和儿子翻跟斗。苏东坡的诗词里很多次用了“归去”这个词,延续的是陶渊明的传统:回到生活。
7.
在中国历史上,陶渊明的意义在于:他是第一个“生活型”的人物。在陶渊明之前,基本上是“观念型”的人物,儒家的圣人、君子,道家的隐士、神仙,佛家的高僧,都是“观念型”的人物。老子、孔子、庄子、许由、伯夷、叔齐、屈原等人,包括后来的惠能、玄奘、朱熹、王阳明、曾国藩等人,都是“观念型”的人物,他们打动人的,都是因为他们践行了某种“观念”。在他们身上,“观念”是比生活更重要的东西。陶渊明出现了,带来了比“观念”更丰富的东西—生活。“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也和陶渊明的《时运》遥相呼应:“斯晨斯夕,言息其庐。花药分列,林竹翳如。清琴横床,浊酒半壶。
8.
黄唐莫逮,慨独在余。”从早到晚,我都在自己的家里,花卉药草长满了院子。树林郁郁葱葱。床上有一把寂寞的琴。壶里还有浊酒半杯。“几时归去,作个闲人,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是一个提醒,提醒自己不要在功名利禄的追求里迷失了自己;也是一个解决方案,一个针对人生痛苦的解决方案。人生有很多痛苦,怎么办呢?根本上是无解,但苏东坡说你可以接受、重组,创造新的场景和新的意义,让生命不断找到新的出口。这是一种治愈,一种自我的愈合,是和时间的对话。在西方,治愈主义这个概念表达了哲学应该回归生活的愿景。
9.
朱尔斯·埃文斯在《生活的哲学》里对于“哲学”这门学科的“学院化”表示了疑虑,他认为哲学应该解决人生问题,解决如何生活的问题,应该能够抚慰人们的心灵,而不应该脱离生活,钻研那些抽象的玄乎的问题。他认为哲学的本意是生活的,在他看来:“苏格拉底哲学核心的乐观信息是,我们有能力治愈自己,我们可以省察我们的信念,选择去改变我们,而这将改变我们的情绪。这种能力是内在于我们的。我们不需要向教士、心理分析师或物理学家下跪,去祈求救赎。”苏格拉底、爱比克泰德等古代哲学家,和现代心理学一起,成为一种治愈资源,是“人生旅途的医药箱”。爱比克泰德的“你改变不了事情,但你可以改变你对事情的看法”,不知道治愈了多少焦虑的现代人。
10.
相比之下,苏东坡的独特之处在于,他并没有停留在观念的治愈,这是他比西方的“生活哲学”更深刻、更有趣的地方,也是更具有“现代性”的所在。苏东坡进一步提出了三个意象: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很具体的生活场景,然而都是“一”,很简单,不复杂,却很中国。苏东坡用他一生的生活实践和海量创作,给我们传达的乐观信息是,我们可以选择做一个闲人,用“闲”来治愈因为“忙”带来的烦恼和痛苦,我们可以用“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来不断重组我们的生活,在重组中创造理想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