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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寓意于物,而不可以留意于物
1.
《墨妙亭记》的缘起是湖州知州孙莘老建了一座墨妙亭,把湖州境内从汉代以来所存的古文碑刻放在里面,请苏东坡为这座亭写一篇记。苏东坡首先讲了湖州的山水清远,孙莘老在湖州的政绩,然后讲到孙莘老建立这座亭的过程,最后却提了一个疑问,就是说,世界上的万物都会归于灭亡,尤其是那些形体坚固的东西,尤其不能长久存在;但是,人的名声和文章,就能流传后世,比那些有形的东西更为长久,那么,现在孙莘老却把文章、词赋寄托在金石之上,让那些可以长久流传的东西求助于很快就会毁坏的载体,而且还造了宏伟宽敞的亭子来保存它们,难道孙莘老不懂得事物的规律吗?
2.
针对这个疑问,苏东坡替孙莘老作了这样一番回答:余以为知命者,必尽人事,然后理足而无憾。物之有成必有坏,譬如人之有生必有死,而国之有兴必有亡也。虽知其然,而君子之养身也,凡可以久生而缓死者无不用;其治国也,凡可以存存而救亡者无不为,至于不可奈何而后已。此之谓知命。是亭之作否,无足争者,而其理则不可以不辨。苏东坡说,在我看来,凡是懂得天命的人,一定会竭尽自己的全力把人能够做好的事做到最好,然后就心安理得,没有遗憾了。万物有生就必然有灭,就像人有出生就一定会有死亡,国家有兴起一定就会有毁灭。
3.
虽然人人都明白这个规律,但作为君子,还是会修养自己的身心,凡是能够延缓衰老的办法,无不尽力而为。治理国家也是一样,凡是能够挽救衰败的方法,也是无不尽力而为,直到实在无可奈何为止。这就是真正懂得了天命。这个亭子该不该建,不值得讨论,但其中的道理,我们应该分辨明白。苏东坡讲天命,不是消极地接受上天的安排,而是要尽力把人能够做到的做到最好,虽然明知会死亡,但还是想尽办法延缓死亡,直至无可奈何。这个才是真正的豁达。尽力做了应该做的,至于结果,完全放下,交给上天。《宝绘堂记》又从另一个角度讲了豁达。我们之所以做不到豁达,往往因为执着于自己喜欢的事物。
4.
所以,道家讲超然物外,佛家讲“无心”“无念”,都是在告诉我们如何从人与事物的关系之中解脱出来。《宝绘堂记》一开头就提出了一个看法:君子可以寓意于物,而不可以留意于物。寓意于物,虽微物足以为乐,虽尤物不足以为病。留意于物,虽微物足以为病,虽尤物不足以为乐。老子曰:‘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田猎令人心发狂。’然圣人未尝废此四者,亦聊以寓意焉耳。刘备之雄才也,而好结髦。嵇康之达也,而好锻炼。阮孚之放也,而好蜡屐。此岂有声色臭味也哉?而乐之终身不厌。苏东坡说,君子可以把心意寄托在事物之中,而不应该把心意沉溺在事物之中,也就是说,君子欣赏美好的事物,但不会沉溺于美好的事物,再美好的事物,欣赏但不想着去占有,也不会上瘾。
5.
如果把心意寄托在事物之中,保持着欣赏的态度,那么,虽然是很微小的东西,也会给自己带来快乐,虽然是很珍贵的东西,也不会沉溺、上瘾。如果把心意滞留在事物之上,那么,再微小的东西也会伤害自己,再珍贵的东西也不会带来快乐。老子说过:“过于缤纷而好看的色彩反而使人失去视觉的能力,过于纷乱而动听的声音反而使人丧失听觉的能力,过于甘美肥腻的食品反而使人失去味觉的能力,过于驰骋游猎反而使人心性癫狂。”虽然这样说,但古代的圣人并没有完全排斥色彩、音乐、美食、游猎这四件事,只不过强调你要以欣赏事物的态度去做这四件事。
6.
以刘备那样的英雄,却喜欢编织饰品,以嵇康那样的通达,却喜欢打铁,以阮孚那样的狂放,却喜欢为人补鞋。难道其中有声色香味,而让他们喜欢了一辈子?苏东坡讲刘备这些人的爱好,是在说明,只要不沉溺于其中,不管什么爱好,都没有什么坏处。刘备的爱好,一点不影响他成为一个英雄。接着,苏东坡说,万物之中,让人喜爱,带给人愉悦却不会败坏人心的,以书法和绘画为最。但即使这么美好的东西,如果你过分沉溺,也会给人带来意想不到的祸害。钟繇因在韦诞那里得不到喜欢的著作而呕血,盗了韦诞的墓;宋孝武帝和王僧虔为了喜欢的书画,相互猜忌;桓玄逃跑时还不忘把喜欢的书画带到船上;王涯临终时还操心着要把书画藏在什么地方。
7.
这些身外之物给他们带来了各种各样的祸害。这就是不懂得欣赏事物的后果。苏东坡又举了自己的例子。他说自己年轻时也非常喜欢书画。家里收藏的,唯恐失去,别人拥有的,唯恐别人不给自己。后来自己嘲笑自己:轻视富贵,而厚爱书法,轻视性命,而厚爱绘画,这不是本末倒置吗?明白了这一点,就再也没有沉溺在对书画的喜爱之中。见到自己喜欢的作品,有时也会收藏,但是就算被别人拿走了,也不会觉得可惜。就像美丽的烟云从眼前经过,百鸟发出悦耳的声音,难道不欣然欣赏吗?但欣赏之后,不会过分眷恋,也不会想着去占有。这样一来,我从我喜欢的书法和绘画里,得到很多快乐,却不会使我沉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