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居散文·山居四季】篇贰 养羊记
1. 小羊琉璃
初上山时，朋友怕我孤单，建议养条狗。可我总觉得养猫养狗太过普通，于是作罢。
一次，邻居朱孃孃领我去志勇哥家看羊。志勇哥是村里的养羊专业户，夫妻俩养着两百多只山羊，一一照料妥帖。深秋，新生没几天的小羊在圈外的食槽里来回蹦跶，时不时转头冲我咩咩叫，奶声奶气的像棉花一样柔软。我凑近一看，小羊的眼睛圆溜溜的，睫毛根根分明，瞳孔竟呈一条横线。朱孃孃见我欢喜，递给我一只。小羊摸起来奶呼呼的，温热透过掌心传来，瞬间俘获了我的心。
几天后，我便带着一段绳子来挑羊。大羊见到陌生人都往墙边躲，小羊则躲到母羊身子底下。我蹲下来，想看仔细些。羊群一慌，挨得更紧了。
2. 有只小羊被挤在墙角，只露出四条腿。志勇哥说：“那只啊，是这一窝里个头最小的，老受欺负，吃不到奶水。”我盯着那几条倔强的小细腿，顿觉它和我有几分相似——个子小小，笨拙又努力地生活着。
不一会儿，那只小羊从羊群中探出脑袋，黑脸白身，四条腿还穿着“黑靴子”，咩咩叫着朝我走来。“就这只啦！”我一眼相中，“你住在琉璃村，就叫琉璃好了！”
不料，刚接回来不久，我的“宠爱”就差点要了琉璃的命。初来青草居，怕琉璃不习惯，我特地把拴绳放长，让它活动范围大一些。结果出门捡树枝的时候，接到志勇哥急吼吼的电话：“你的小羊掉到院边堡坎下，差点就吊死了！”要不是志勇哥刚好在林子里干活儿，听见琉璃咩咩呼救，后果不堪设想。
3.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并没有。因为是一拍脑袋养的羊，家里没有专门的羊圈，就让琉璃在一个闲置的小隔间住下。我生怕它饿着，每顿都是玉米大餐伺候。谁知琉璃吃多了开始胀气，还感冒流鼻涕。许大爷见了说：“看这眼神，恐怕是熬不过冬天。”就连养过几百只羊的志勇哥也说：“要是这回挺不过来，可真不行了。”我这才重视起来，认真研究起养羊技巧。
每天除了喂固定的玉米、饲料和蒜皮，还要去山里摘些新鲜叶子。羊圈也得干净卫生，每天至少打扫两次，换一次水。病了及时治疗，冷了及时添衣（后来才反应过来这是多此一举）……这一整套下来，琉璃的家当越攒越多。
4. 两个月后，琉璃养得白白胖胖，人见人夸：“你这羊养得好啊，天天在山上跑，年底来个烤全羊，味道肯定不错。”我置之一笑，心想：我这羊儿可舍不得吃。
有了琉璃，生活变得灵动起来。它随我四处穿行，爬遍每个山头，吃尽各种鲜草。除了睡觉，我们几乎形影不离。我吃饭，它也吃饭；我干活儿，琉璃就在院子里晒太阳；我出门拍花花草草，它就在旁边吃花花草草。每每探入山谷深处，四周静得可怕，鸟都不吱一声，我总会感叹：有只羊真好！
不知琉璃孤身一羊，可曾感到幸福？离开羊群，它不得不与人亲近，学习独羊的快乐……我又何尝不是如此。脱离熟悉的人和事，生活的重心成了与自己相处。看似是从大城市搬到小地方，其实是到了自然的广博里去，与山谷里的人和物，织出一张崭新的网。
5. 五谷传奇
小羊琉璃在青草居入住一个月后，迎来了它的第一个朋友。
那是志勇哥家一只被群羊孤立和欺凌的小羊。眼见它越来越瘦，即使搬到独立羊圈也还是不吃不喝，整天缩在角落。志勇哥怀疑它得了抑郁症。实在无计可施，只好死马当活马医，牵来我这儿寄养。毕竟琉璃年纪更小，或许不会欺负它。
琉璃见到同类自然高兴，拿羊角一个劲儿地试探。新来的羊一味躲闪，大概是被欺负怕了，不让摸也不肯吃东西。玉米送到嘴边，几番诱惑下才勉强抿了几粒，咀嚼时不敢发出一点动静，跟琉璃吃玉米四处乱飞的场面不能比。晚上进羊圈更是惨叫连连，生怕我对它下什么毒手。半夜却静得出奇，我起身查看，发现两只羊已经依偎在一起，睡着了，头抵着头，甚是可爱。
6. 还缺一个名字。有了名字，就有了联系。一月、铁头、大妞……一连串接地气的名字在脑海浮现，可它实在太瘦，只盼能多吃点，好好活下去，那就叫“五谷”吧。多吃五谷杂粮，身强体又壮。
五谷的胃口逐渐好转，可是吃下去的尽数在半夜吐出来，叫声很是凄惨。就这样折腾了三天，五谷的后腿竟然瘫痪了！每日只能蹲坐，体力不支时直接瘫倒在地。没法站着上厕所，常常半个屁股都是湿的，眼神也暗淡了许多。
瘫痪，感冒，膝关节因长期跪坐而肿起来。志勇哥每天来给它打针吃药，也不见效果。只能尽人事，听天命吧。打针吃药，如厕护理，后肢锻炼，成了我和五谷的日常。

7. 渐渐地，五谷可以后腿靠在树上，站着吃些新鲜的草叶了。只是吃得起劲动作过大时，屁股还是会失去重心，摔倒在地。有一回这么一摔，我本想过去扶起来，又想看看它能不能靠自己站起来，便拿了一把叶子站在不远处，“五谷，五谷”地唤着。它先是转过身子，前腿使劲用力，让后腿勉强支撑起后半部身体，摇晃着往前疾走几步，又重重摔倒在地。但五谷并没有放弃的意思，起身再来。就这样试了无数次、摔了无数次之后，总算能不借外力自己站起来了。虽然后腿还没恢复利索，但疾走一小段路不成问题。
两个月过去，草木苏醒，五谷的身体一日好过一日，性格也变了样——不再怕人，反而有些黏人，我走到哪儿它就跟到哪儿。
8. 洗过驱虫澡之后，我常带着两只小羊出门散步。看着五谷和琉璃在林间小路上奔跑，时不时还跳起来顶个角耍耍，我这心头不由得涌起一阵老母亲的欣慰。
允许生活的种种磨难发生，然后坦然面对，拼尽全力去解决。我从来不知道，可以在一只羊身上学到这些。
完全康复的五谷，比原先胖了不少。尽管不舍，终究还是要送还给志勇哥。等待它的命运会是怎样？我不敢多想，也无力干预。每个人都有不同的人生，我想羊也是。谢谢你来到青草居，陪伴我们一整个冬天和春天。
9. 霹雳来了
琉璃最近有些奇怪。早上一到七点就冲着远处咩咩叫唤，尾巴甩个不停，吃饭也不香了。掐指一算，琉璃已经一岁多，是时候找个男朋友了。
我在志勇哥的羊圈里替琉璃物色了两位相亲对象。一个是经验丰富、高大威猛的种公羊，白须修长，强壮的羊角向后弯曲，叫声浑厚有力。另一个是刚成年的帅小伙，活泼好动，浑身黑亮。琉璃分别与这两只公羊待了一段时间。种公羊业务熟练，一见琉璃就摇着尾巴扑上去，小黑羊则更显谨慎，凑上前闻闻琉璃的尾巴，再三确定才敢行动。
也不知道哪只公羊成功了，五个月后才能见分晓。
10. 怀孕后的琉璃性情大变，跟换了只羊似的。以前干饭急得像投胎，整天歪着脑袋疯跑，过独木桥、跳水沟更是不在话下。还喜欢打架，哪家的狗言语不和，琉璃就亮出羊角，堪称村中一霸。现在呢，沉稳安静，甚至还有些胆小。树枝铺成的小桥，但凡中间有点缝隙，它都犹豫再三不敢过。肚子越来越大，爬坡走路都慢吞吞的，呼吸急促，还很大声，常常卧着不爱动。
就这样，五个月很快过去，预产期到了。
第一只小羊个头太大，掏出来的时候已经四肢瘫软，没了血色。我颤抖着把夭折的小羊抱到一边。没来得及伤感，就得知琉璃肚子里还有一只。先抢救再说！
11. 小羊的两条腿和脑袋先出来，身上裹着黏黏的羊水和一层膜。它奋力挣破薄膜，呼吸到了第一口新鲜空气，发出虚弱的“咩咩”声——活了！在琉璃妈妈的舔舐下，小羊一次次尝试站立，从出生到站立只花了十几分钟，就开始找奶喝了。看着小羊奋力吸吮的样子，我喜极而泣，瘫坐在地。大起大落的情绪让我疲惫不堪。短短一天内，目睹死亡与新生，不得不对生命肃然起敬。凡活着的，都值得珍惜。
小羊新生在惊蛰这天，夜间电闪雷鸣，还下着雨。一身乌亮的毛发着实帅气——看来还是小黑羊爸爸胜出了——于是便起名霹雳。
要是知道往后它如名字一般活泼过了头，我定要换个文静些的名字。

12. 霹雳长得飞快，两三个月就赶上了琉璃的个头，甚至更加健硕。说它俩是母女，倒更像姐妹。两只羊形影不离，性格习惯却截然不同。霹雳活泼爱动，有着小羊的心性，越是难走的路越要尝试一番。琉璃则一改从前的勇猛，遇到难跨的水沟，常常止步不前。除非霹雳先过河，琉璃才会勉强鼓起勇气过去。有人抚摸时，琉璃会安安静静站着，而霹雳不喜欢被除了我以外的人摸。
琉璃对霹雳的母爱输出并不稳定。大多数时候，要是在外吃草看不到霹雳，琉璃会急得来回奔跑，叫个不停。可一到饭点，面对美味的玉米，琉璃又会把母爱先放一放，转头一角把霹雳顶开。
13. 霹雳还不懂得反抗。最后受累的还是我——每次都要监督它俩和平共处，一起吃完。
养羊耗费的时间和精力远超我的想象。
头两年，玉米食料都是从养羊大户志勇哥家买的。可到了第三年，羊肉卖不到好价钱，村里又都开始搞露营，志勇哥就把羊卖了，专心做露营。这就意味着，我得自己想办法给羊弄吃的。玉米可以托人运来，可是像蒜皮、饲料这种就比较难，弄不到的话，就得每天花两个多小时出门放羊。下雨天羊出不去，我还得去割草。总不能光吃玉米，吃多了羊会胀气，甚至小命不保。病了要张罗买药，冬天又怕吃的运不上来……要发愁的事可真不少。
14. 除了吃的，两只一百多斤的羊放在山里，破坏力不容小觑。有时我将它们拴在山坡上吃草，它们吃饱了就开始啃树皮。遇上小一点的树，干脆掰断了吃——那可是村民辛辛苦苦种的黄柏树啊！看得我肾上腺素飙升，几个巴掌呼过去，外加一番呵斥劝诫。羊也是固执的家伙，明知啃了会挨打，仍不悔改。
另一件不知悔改的事，就是吃塑料袋。露营风潮给山里带来不少游客，也留下了更多塑料垃圾。羊儿出门散步，总是抵挡不住塑料袋的诱惑，非要嚼上几口。我越是着急扯下来，两只羊跑得越快，等我气喘吁吁追到时，嘴里的塑料袋早已下肚。也有成功拦截的时候，我拿着塑料袋对羊一顿输出，附带两个大嘴巴子。可是打骂并不见效，反复几次下来，我常常气得失去理智，也为打了羊陷入深深的自责。
15. 霹雳还老是带着琉璃越狱。到底是年纪小玩心重，力气也比琉璃大很多，羊圈的门饱受折磨，被顶坏过好几次。第一次作案比较保守，只是在羊圈周围吃草，溜达到院里偷吃玉米时被我发现，直接拉回去。第二次越狱，两只羊学乖了，没往院里来，索性去耕耘叔家的水杉林，把人家辛苦种的黄连给糟蹋了，还拉了很多羊屎。我接到电话匆忙赶去，像带着两个犯错的小孩连忙道歉，还好耕耘叔大度没再计较。第三次越狱是我下山回来，远远就看到它们在院中对着我咩咩叫，好像在说：“你去哪里了，怎么才回来！”心底涌出一阵幸福感，有羊等你回家的幸福感。可这“幸福感”多少是有些代价的——桌布被扯了下来，花瓶摔碎了，院里的植物被啃了个遍，朋友送我的月季也没能幸免。

16. 虽说两只羊凑在一块儿干了不少坏事，但它们也用陪伴化解了独居山间的清冷。开心时和羊出去走走，不开心也和羊出去走走，难过悲伤时更要和羊出门走走。我们共同经历了很多故事与事故，不知不觉间已经成了家人。
不过，假如让我重新选择的话，或许不会再养羊了。主要是心态的变化。是小羊羔的时候，它的可爱足以让你包容一切，就算吃了你最爱的花草，也不舍得责怪。可一旦长大，脱去可爱的外衣，同样是将你最爱的花草吃掉，却会挨两巴掌，然后被拴起来。被当作家人或宠物的琉璃和霹雳，内心也会不知所措吧。长大就意味着不被容忍、不被保护了吗？爱会变少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