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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物本·蒋勋说红楼梦《194》
作者:暮云昭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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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明出处转载】读物本 / 古代字数: 68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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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本信息

创作来源转载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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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简介

《蒋勋说红楼梦》,是蒋勋先生对中国传统美学佳作《红楼梦》的精深研究,从青春、人性、悲悯的角度挖掘其独特的人文内涵,还原其真正的文学内蕴,通过“回到文本”来感受到其真实的魅力。欢迎与您共同品鉴。

更新时间

首发时间2024-04-26 01:07:12
更新时间2024-04-26 10:49: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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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物本蒋勋说红楼梦《1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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剧本正文

夏金桂与薛蟠

 1.

夏金桂聪明得不得了,很快就发觉丈夫在勾引自己的陪嫁丫头,她当然要爆发,可她也是有点心机的人。“金桂亦颇觉察其意,想:‘其意正要摆布香菱,无处寻隙。’”有没有发现,香菱很高兴薛蟠娶了夏金桂来,可夏金桂觉得香菱就是眼中钉。但因为香菱太柔软、顺从了,想折磨她都没有借口。“‘如今他既看上了宝蟾,如今且舍了宝蟾去与他,他一定就和香菱疏远了,我且乘他疏远之时,摆布了香菱,那时宝蟾原是我的人,也就好处了。’打定了主意,待机而发。”这有点像前面王熙凤用的计谋,先摆布了第一号敌人,再回头去收拾第二号敌人。“这日薛蟠晚间微醺”,薛蟠是典型的绔袴子弟,不是赌就是嫖,永远喝得昏天黑地,他的生命里好像永远没有什么目标。“又命宝蟾倒茶来吃。薛蟠接碗,故意捏他的手。宝蟾又假装躲闪,连忙缩手。两下里失误,‘豁啷’一声,茶碗落地,泼了一身一地的茶。”这是非常好的小说的写法,就一件事,把两个人的心事都写出来了。“薛蟠不好意思,佯说宝蟾不好生拿着。宝蟾说:‘姑爷不好生接着。’”夏金桂这个时候已经掉进了她的悲剧里,刚结婚丈夫就这个样子了,根本谈不上什么情感。

 2.

“金桂冷笑道:‘两个人的腔调都够使的了。别打量谁是傻子。’薛蟠只低头微笑不语,宝蟾红了脸出去。”意思是说你们两个在那边调情,我看得一清二楚,这里有一种奸情被识破的尴尬,三角关系被全然描述出来了。“一时安歇之时,金桂便故意的撵薛蟠别处去睡,‘省得你馋痨饿眼。’”这是夏金桂有趣的地方,她的手段是欲擒故纵,明明是要独占薛蟠,却表现得很大方。“薛蟠只是笑。金桂道:‘要作什么和我说,别偷偷摸摸的,不中用!’”这是她开始牵制薛蟠的办法,因为薛蟠太笨。她的意思是说,你要搞什么名堂,直接跟我讲,我来帮你办!薛蟠一直是被女人呵护的角色,被妈妈和夏奶奶呵护,现在夏金桂又扮演了这个角色。

3.

薛蟠真的信了,从这一步开始,夏金桂就把他掌控起来了。“薛蟠听了,仗着酒盖脸,便趁势跪在被上,拉着金桂笑道:‘好姐姐,你若要把宝蟾赏了我,你要怎样就怎样!’”注意“好姐姐”这个称呼,薛蟠在女人的面前常常就是耍赖的小孩,他觉得女性天生就应该纵容他、宠他。“你要活人脑子也弄来给你。”有没有发现这是没有什么大脑的人才会讲的话,一方面表示说什么东西都要得到,另一方面根本就没有任何理性的思考。“金桂笑道:‘这话好不通。你爱谁,就把谁收在房里,省得别人看着不雅。我可要什么呢。’薛蟠得了这话,喜的称谢不尽,是夜曲尽丈夫之道,奉承金桂。”这一句话也可以从反面来理解,一对新婚的夫妻,要因为这样的事情才努力地尽他的丈夫之道,说明新婚不久,薛蟠已经对夫妻之道没有任何兴趣了。他和宝玉恰好相反,宝玉的一切都是发自深情,而薛蟠是最无情的追新逐奇。“次日也不出门,只在家中厮耐,越发放大胆了。”

 

美香菱屈受贪夫棒

 4.

“至午后”,夏金桂就开始实施她的计谋了。“金桂故意出去,让个空儿与他二人。薛蟠便拉拉扯扯起来。宝蟾也知八九了,也就半推半就,正要入港。”夏金桂知道这个时候薛蟠一定会把宝蟾带进去,“谁知金桂是有心等候的,料在难分之际,便叫丫头小舍儿过来。原来这小丫头也是金桂从小儿在家使唤的,因他自幼父母死亡,无人看管,便大家叫他作小舍儿,专作些粗笨的生活。金桂如今有意,独唤他来吩咐道:‘你去告诉秋菱,到我屋里将手帕取来,不必说我说的。’”注意这就等于是借小舍儿来安排这件事情,这个心机大概只有夏金桂这种大家族里的人才会有,因为人际关系太复杂了,香菱她们当然不懂这些。

 5.

“小舍儿听了,一径寻着香菱说:‘菱姑娘,奶奶的手帕子忘了在屋里了。你去取来送上去岂不好?’香菱正因近日金桂每每的折挫他,不知何意,百般竭力挽回不暇。听了这话,忙往房里来取。”香菱最近一直感觉自己怎么柔软夏金桂都不喜欢她,最有趣是,香菱一直认为是自己做错了什么,所以想要竭力挽回。她根本无法理解夏金桂的不快乐,是因为她自己处在自大的偏执当中。香菱的个性就是尽最大的努力让别人快乐,一听说有差事,高兴得不得了,三步并作两步就冲进屋里。

 6.

“不防正遇见他二人推就之际,一头撞了进去,自己倒羞的耳面飞红,忙转身回避不迭。那薛蟠自为是过了明路的,除了金桂,无人可怕,所以连门也不掩,今儿香菱撞来,也略有些惭愧,还不十分在意。”薛蟠其实不太在乎,他是那种什么人都能拉到床上去的人;可是宝蟾就很生气,因为她还是一个丫头,“素日最是说嘴要强的,今既被香菱遇见了,便恨无地缝儿可入,忙推开薛蟠,一径跑了出来,口内还怨恨不迭,说道‘强奸力逼着’等语”。这时候薛蟠当然就生气了,觉得好好的事情被香菱撞破,被她打散了。

7.

这就是男人的糊涂,根本看不到事情的本质。立刻因为自己的情欲无处发泄,就把所有的怨恨转嫁到香菱身上。“薛蟠好容易圈哄的要上手,却被香菱冲散,不免一腔兴头变作了一腔恶怒,都在香菱身上,不容分说,赶出来啐了一口,骂道:‘死娼妇,你这会子作什么来撞尸游魂!’香菱料事不好,三步二步早已跑了。”大家发现没有?曹雪芹不怎么写本性的恶,可是他会写某种无知的恶,无知的恶跟本性的恶有所不同,薛蟠如果聪明一点,就不会这么容易地掉进夏金桂的陷阱里。我们常说“智、仁、勇”,为什么“智”要排在第一?因为智慧是一个人身上最重要的部分,如果缺乏智慧,仁和勇会变得很危险。

 8.

“薛蟠再来找宝蟾,已无踪迹了,于是恨的只骂香菱。”我们回到心理学的本质,小孩子一旦一个东西没有弄到手,最恨的就是旁边有人干扰了他,他会把所有的怒气都发泄在这些人身上。今天如果我们发现身边有的孩子像薛蟠,就要尽量早点让他改变习惯,让他体会期望落空的感觉,练习失落、怅惘、伤感、失败,要让这个孩子知道,幸福并不是在要什么就有什么的时候来临的;相反,它总是与你的许多欲望不能得到满足之后的人生紧紧相连,不然的话,他的一生真的很难幸福。“至晚饭后,已吃得醺醺然,洗澡时不防水略热了些,烫了脚,便说香菱有意害他,赤条精光赶着香菱踢打了两下。”有没有发现这个薛蟠的无知之恶把自己也整得很惨。作者形容得非常精彩,就算是要打人,你也得把衣服穿好,可他赤条精光地打起来了。而且那个洗澡水香菱肯定是试过的,所以水烫其实只是个借口。“香菱虽未受过这气苦,既到了此时,也说不得了,只好自悲自怨,各自走开。”

 

折磨别人就是折磨自己

 9.

我跟很多朋友提过,《红楼梦》是一本没有写完的书,而这个没有写完的部分,有可能是一种意外,也有可能是一种必然。因为对于一个漫长的生命来讲,所谓的“完”是一种结束,而对于《红楼梦》的作者来讲,生命本身就是一个未完成的状态,我常想这个“未完成”会不会变成某种美学。在我自己有关东方美学的书里,像《美的沉思》,也会借助《红楼梦》或某些长卷的绘画,来说明东方美学中这个“未完成”的意象。这个意象是说,所有的事件、结构只是一个暂时的表象,这些东西积累起来会变成什么样子,是我们无法完全知道的。

 10.

从另外一个角度看,在《红楼梦》到第八十回的时候,出现了一个让我们很讶异的角色夏金桂,这个貌美有才的年轻女子,婚后深深地陷进了自己建构的“领域”中,围绕着她产生的一系列争斗,会不会是她最后的结局?因为作者如果有更大的宽容,认为生命在不同的处境里,可能会有不同的领悟。所以我们不知道夏金桂的结局到底是什么?但一个生命在极度想防范外来侵略的时候,就会建构起一个硬壳,夏金桂的这个硬壳越来越强。先是防范香菱,又发现丈夫跟她的陪嫁丫头勾勾搭搭,她便开始构建更大的防卫系统,从她颇费心机的谋划,大概可以看出这个女孩子是如何进入自己的防卫城堡的。

 11.

“彼时金桂已暗和宝蟾说明,今夜令薛蟠在宝蟾房中去成亲,命香菱过来陪自己先睡。先是香菱不肯,金桂说他嫌脏了,再必是图安逸,怕夜里劳动伏侍,又骂说:‘你那没见世面的主子,见了一个,爱一个,把我的人霸占了去,又不叫你来。到底是什么主意,想必是逼我死罢了。’薛蟠听了这话,又怕闹黄了宝蟾之事,忙又赶来骂香菱:‘不识抬举!再不去时便要打了!’香菱无奈,只得抱了铺盖来。金桂命他在地下铺睡。香菱无奈,只得依命。”这绝对是一种刻意的折磨,因为这么富有的人家,肯定不会连张床都没有。可她就是要香菱在地上睡,意思是我就是不能让你舒服。当一个人必须用践踏他人的方法来呈现她的高贵时,就已经掉进最大的痛苦里了。

 12.

香菱“刚睡下,便叫倒茶,一时又叫捶腿,如是者一夜七八次,总不使其安逸稳睡片时。那薛蟠得了宝蟾,如获宝珍一般,一概都置之不顾”。像夏金桂这样的女孩,因为内心的自大而不断加固自己的外壳,大家或许以为她对香菱不好,会对宝蟾很好,可是作者在后面加了这样一段:“恨的金桂暗暗的发恨道:‘且叫你乐这几天,等我慢慢的摆布着来,那时可别怨我!’一面隐忍,一面设计摆布香菱。”所以其实夏金桂是最值得同情的,这么年轻就进入如此荒凉的境地,她与人之间完全没有了真诚相待,全都是防卫和心机。

 

夏金桂的心机

 13.

接下来她又安排了一个计谋。过了“半月光景,忽又装起病来,只说心疼难忍,四肢不能转动。请医疗治不效,众人都说是香菱气的。闹了两日,忽又从金桂的枕头内抖出纸人来。上面写着金桂的年庚八字,有五根针钉在心窝内。于是众人反乱起来,当作新闻,先报与薛姨妈”。这是《红楼梦》里惯用的把戏,想要诅咒、害死一个人的时候,就把那个人的生辰八字都写在一个纸人上,用针扎在纸人的心口,好像听新闻里说现在还有人在玩这种游戏。“薛姨妈忙手忙脚的,薛蟠自然更反乱起来,立刻要拷打众人。金桂笑道:‘何必冤枉众人呢,大约是宝蟾的镇魇法儿。’”注意,这个事情当然是她自己做的,可是她要借这个事情害人,就说大概是宝蟾要害我。薛蟠道:“他这些时并没多空儿在你房里,何苦奈何好人。”大家一定觉得这个时候薛蟠怎么会变得聪明起来了,其实可能在夏金桂看来,薛蟠不管认为是宝蟾还是香菱,她都赢了,因为这两个都是她要除掉的,先除哪一个对她都是好的。

 14.

“金桂冷笑道:‘除了他还有谁,莫不是我自己害我自己不成!虽有别人,谁可敢进我的房呢?’薛蟠道:‘香菱如今是天天跟着你,他自然知道,先拷问他就知道了。’金桂道:‘拷问谁,谁肯认?依我说竟装个不知道,大家丢开手罢了。横竖治死了我也没什么要紧,乐得再娶好的。若据良心上说,左不过是你三个多嫌我一个。’说着,一面恸哭起来。”夏金桂的这个诡计其实蛮恐怖的,这个时候薛蟠当然要保护宝蟾,他最想要的是肉体上刚刚得到的那种欢乐。“薛蟠更被这一席话激怒,顺手抓起一根门闩来,一径抢步找着香菱,不容分辨便劈头劈脸浑身打起来,一口咬定是香菱所施。”

 15.

这个时候薛姨妈感觉不对了,她知道这个孩子从小喜欢胡闹,可还不至于坏到这种地步,香菱到了他们家以后,基本上是被善待的。“香菱叫屈不迭,薛姨妈跑来禁喝说:‘不问明白,你就打起人来!这丫头伏侍了你这几年,那一点儿不周到,不尽心?他岂肯如今作这没良心的事!你且问个青红皂白,再动粗卤。’”大家一定记得在夏金桂要嫁进来的时候,香菱比谁都高兴。这个时候夏金桂觉得不妙,因为薛蟠对他母亲很孝顺。“金桂听见他婆婆如此说,生怕薛蟠耳软心活,便益发嚎啕大哭起来,一面又哭喊道:‘这半个多月把我的宝蟾霸占了去,不容进我的房,唯有秋菱跟着我睡。我要拷问宝蟾,你又护到头里。你这会子又赌气打他去。治死我,再拣富贵的标致的娶来就是了,何苦作出这些把戏来!’”这是故意让薛蟠在妻子和妈妈之间为难,现实当中也常有这种事,在这样的两难当中,夏金桂摆出了很多杀手锏。她知道如果这一次输了,她一辈子就要变成一个受压的媳妇,夏金桂根本不太了解人是可以经由一种诚恳来转换关系的。

 16.

“薛蟠听了这话,越发着了急。薛姨妈听见金桂句句挟制着儿子,百般恶赖的样子,十分可恨。无奈儿子偏不硬气,已是被他挟制软惯了。如今又勾搭上了丫头,说被他霸占了去,他自己反先占温柔让夫之礼。这魇魔法究竟不知谁作的,实是俗语说的‘清官难断家务事’,此时正是公婆难断床帏事了。”薛姨妈完全懂了,心说糟了,儿子娶了个泼妇。我想薛姨妈如果懂点因果,就会知道这个儿子总有一天会遇到克星。我们常说一物降一物,薛姨妈自己很难反省跟检讨,这是她太宠儿子的结果,她只能为儿子被这样一个女性挟制而伤心。是母亲造就了儿子的无法无天,现在她自己也掉在这个困境里。而薛蟠身上本来就潜藏着被女性保护的基因,其实从来没有过男性的真正独立和自主。

 17.

薛姨妈“因此无法,只得赌气骂薛蟠说:‘不争气的孽障!骚狗也比你体面些!”妈妈骂儿子骂到这种地步,其实蛮痛心的。“谁知你三不知的把陪房丫头也摸索上了,叫老婆说霸占了丫头,什么脸出去见人!”这种大家族,有权有势,要什么有什么,喜欢的就可以买,甚至可以抢,连打死人都没关系。可是让自己老婆说你在勾搭一个丫头,薛姨妈觉得脸上挂不住,其实她也有一点心疼香菱。“也不知谁使的法子,也不问青红皂白,好歹就来打人。我知道你是个得新弃旧的东西,白辜负了我当日的心。他既不好,你也不许打,我即刻叫人牙子来卖了他,你就心静了。”说着,“命香菱收拾了东西跟我来,一面叫人去,‘快叫个人来找个人牙子,多少卖几两银子,拔出肉中刺、眼中钉,大家过太平日子罢了。’”注意,这是婆媳间开始斗法,薛蟠夹在中间,既怕太太又孝顺母亲,大家可以体会一下他的两难处境。“薛蟠见母亲动了气,早也低头了。”低头表示认为母亲骂得有道理,他也有点服气。

 

夏金桂与婆婆的冲突

 18.

但夏金桂却表现出她最泼辣的一面,因为她是夏家的掌上明珠,从来没有人忤逆过她。她比薛蟠还要加倍地任性,恣意妄为,便哭着跟薛姨妈犟嘴。注意,在古代媳妇跟婆婆对嘴是大逆不道的。“金桂听了这话,便隔着窗子往外哭道:‘你老人家只管卖人,不必说着一个扯着一个的。我们很是那吃醋拈酸容不下人的不成,怎么“拔出肉中刺,眼中钉”?是谁的钉,谁的刺?但凡多嫌着他,也不肯把我的丫头也收在房里了。”这是让婆婆很下不了台的抢白。

19. 

“薛姨妈听说,气的身颤气咽。”一定要回到那个年代才能知道,婆婆在当时是有绝对威权的,刚嫁进门的新媳妇,根本不敢这样隔着窗户回嘴。我们小时候也有这个规矩,跟长辈讲话绝对要毕恭毕敬地面对面地说,但夏金桂偏要隔着窗子喊,就是要让所有人都听到。薛姨妈当然没有见识过这样的阵仗,便说道:“这是谁家的规矩?婆婆这里说话,媳妇隔着窗子拌嘴。”她先摆出了威权,可夏金桂是不怕这个的,因为她也出自威权之家,可见这两家互相之间也是克星。“亏你是旧家人家的女儿!满嘴里大呼小叫的,说的是些什么!”意思说你是传统家庭出身,世家子弟是有教养的,怎么能这么没规矩?我相信很多读者不会赞同薛姨妈的做法,因为薛姨妈只是诉诸权威,她并没有讲任何道理。“薛蟠急的跺脚说:‘罢哟!人听见笑话。’”有没有发现薛蟠最强烈的反抗大概只是跺脚而已。

 20.

“金桂意谓一不作,二不休。”她觉得胜败在此一举,如果这一次输了,她一辈子都只是一个低声下气的媳妇,所以她决定用毁灭性的方法,闹到天下皆知,让大家以后都不敢碰她。所以她“越性发泼喊起来了,说:‘我不怕人笑话!你的小老婆治我害我,我倒怕人笑话了!再不然,就留下他,卖了我罢!谁还不知道你薛家有钱,行动拿钱垫人,又有好亲戚挟制着别人。’”这里讲的很多东西用现在的话叫做“爆料”,我想在当今社会里夏金桂一定会很红,因为她属于“爆料”的个性。她什么都不怕,一般的世家子弟都会顾及脸面,可是夏金桂能一下子全给你抖搂出来。当年出面摆平薛蟠的人命官司的贾雨村,就是因为贾家的关系徇了私情。夏金桂讲的都是事实,既然你们官商勾结可以玩这样的挟制别人的游戏,“你不趁早儿施为,还等什么?”意思是说你们也可以把我搞死,反正有钱,又有法律上的保护。

 21.

“嫌我不好,谁叫你们瞎了眼,三求四告的跑了我们家作什么去了!这会子人也来了,金的银的也赔了,略有个眼睛鼻子的也霸占去了,该挤发我了!”这真是个有趣的角色,我觉得女性研究也可以写一篇“夏金桂论”,因为她的野蛮、泼辣在今天可以从另外的角度来分析。等一下你会发现这个夏金桂性格古怪,她喜欢啃鸡鸭的骨头,更可怕的是,要用大火的油炸焦了才吃,这从心理学上说,一个美女总啃黑焦骨头,其实蛮可怕的。张爱玲写过很多这一类的女性角色,最典型的就是《金锁记》里的曹七巧,因为内心有种被压抑的痛,所以她要报复,这个报复甚至可以实施到至亲的人身上。所以我相信张爱玲大概不会喜欢宝钗或黛玉那种角色,她喜欢的是夏金桂,这种人个性里有种毁灭性的东西。如果不含任何偏见,夏金桂一步一步地走到了痛苦的极致——“一面哭喊,一面滚揉,自己拍打”。

 

宝钗的理性与冷静

 22.

最有趣的一点是,自从夏金桂嫁进来,薛宝钗就不见了。她知道自己出现也没用,所以绝不碰这些东西。我们自始至终没有看到宝钗跟夏金桂之间有任何交道,这其实是一种智慧。最后她出面保护香菱,我有点怀疑是不是高鹗补的部分已经加进去了。“当下薛姨妈早被薛宝钗劝进去了,只命叫人来卖香菱。”宝钗觉得一个贵妇人跑去跟儿媳妇闹得披头散发、青筋暴露,自己就先输了。宝钗笑道:“咱们家从来只知买过人,并不曾有卖过人之说。妈可是气胡涂了,倘或叫人听见,岂不笑话!”这是宝钗了不起的地方,在这个时候还保持头脑的绝对冷静,是很不容易的,薛姨妈这个时候几乎是高血压状态,根本就是昏了头。“哥哥嫂子嫌他不好,留着我使唤,我正也没人使呢。”注意她的用语,如果是讲气话绝不会叫嫂子,但就是在这个时候宝钗的礼数仍在,这个女孩子的成熟、情绪的稳定到了不可思议的程度。前面已经说过,这个家族很多的经济来往都是由她处理的,如果一个企业的女主管被人一激就发怒肯定不行,宝钗一直很有章法,安安静静地处理问题。

 23.

当然这一段我们可以存疑,如果香菱真的被宝钗保护了,大概不至于死掉,原作者到底是怎么写的我们不得而知。当然也有伏笔,说香菱的身体这时已经一塌糊涂。我为什么会有犹疑,我觉得宝钗性格里有更冷的一面,她绝对不会在这个时候有这样的热情,她这么做,实际上就得罪了夏金桂。以“冷香丸”做例证来看,宝钗是《红楼梦》里个性最冷的女孩子,这个“冷”是指没有任何激情,所有的问题都靠理性来分析判断,所以夏金桂才碰不到她。可是薛姨妈还在气头上,血压一直降不下来。“薛姨妈道:‘留下他还是淘气,不如打发了他倒干净。’宝钗笑道:‘他跟着我也是一样,横竖不叫他到前头去。从此断绝了他那里,也如卖了一样。’香菱早已跑到薛姨妈这边,也只得罢了。”“断绝了他那里”,有没有发现宝钗已经要跟哥哥嫂嫂断掉关系了,意思是说不该惹的就不要惹,因为没有什么好处。这是很冷的处理,薛姨妈一定不甘心,那毕竟是自己的儿子。可宝钗已经看出夏金桂就是哥哥的克星,薛蟠注定要掉在夏金桂手中。

 24.

我们看一下香菱的结局:“自此以后,香菱果跟随宝钗去了,把前面路径一心断绝。虽然如此,终不免对月伤悲,挑灯自叹。本来怯弱,虽在薛蟠房中几年,皆由血分中有病,是以并无胎孕。今复加以气怒伤感,内外折挫不堪,竟酿成干血痨之症,日渐羸瘦作烧,饮食懒进,请医诊视服药亦不效验。”因为胡适已经解出了第五回里面的判词,“自从两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乡”,他觉得香菱是被夏金桂活活折磨死的,所以这个保护就变成了疑案。可是看到下面的干血之症,也未必一定能存活,也可能就此走向死亡,只是后面再没有交代了。我想香菱的结局只是再次印证大观园的瓦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