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 运
1. 《天运》出自《庄子》外篇,主要内容仍然是表达无为而治的政治主张。
文章开头借一系列关于自然现象的提问来说明这些现象都是自然运动的结果,为无为的思想提供一定的理论依据;随后,又以“至仁无亲”“至乐无声”和三皇五帝时代的发展状况阐明有为的祸害,批判有为的治理天下,进而倡导无为而治,顺应自然之道。
原 文
“天其运乎?地其处乎[1]?日月其争于所乎?孰主张是[2]?孰维纲是?孰居无事推而行是?意者其有机缄而不得已邪?意者其运转而不能自止邪?云者为雨乎?雨者为云乎?孰隆施是[3]?孰居无事淫乐而劝是?风起北方,一西一东,有上彷徨,孰嘘吸是?孰居无事而披拂fú是[4]?敢问何故?”
巫咸祒shào曰[5]:“来,吾语女。天有六极五常[6],帝王顺之则治,逆之则凶。九洛之事[7],治成德备,监照下土,天下戴之,此谓上皇。”
注 释
[1]处:静,止。[2]主:主宰。张:施张。[3]隆:兴,指兴云。施:布置,指降雨。[4]披拂:扇动。[5]巫咸祒:殷商时代的巫师,做过中宗相。[6]六极:指东、南、西、北、上、下六方的极限。五常:即五行,金、木、水、火、土。[7]九洛:即《九畴洛书》,这本书记载有六极五常和治国之法,但大多都为远古传说。
译 文
2. “天体是自然运动的吗?大地是无心静止的吗?日月交替出现是争夺居所的吗?是谁在主宰统领着这些现象?是谁在维系运营这些现象?是谁闲来无事推动这些现象的运动?是有种主宰的力量而出于不得已?还是它们自己运动得停不下来呢?乌云是雨水蒸发而形成的?还是雨水由于乌云降落而形成的呢?是谁在主导着兴云布雨?是谁闲来无事为了寻求欢乐而造成了这种现象呢?风从北方开始吹动,一会儿向西,一会儿向东,在空中来来回回,是谁呼吸间形成了这种现象?还是谁闲来无事扇动才造成了这样的现象呢?这些都是因为什么呢?”
巫咸祒说:“来,我告诉你。自然本身存在六极和五行,如果君主顺应它,就能治理好天下,违逆它,就会招来祸患。顺随九州聚落的治理之法,天下便会太平,德行便会完备,光辉照耀人世,天下人都拥护他,这就是至高无上的君主。”
原 文
3. 商大宰荡问仁于庄子[1]。庄子曰:“虎狼,仁也。”
曰:“何谓也?”
庄子曰:“父子相亲,何为不仁!”
曰:“请问至仁。”
庄子曰:“至仁无亲。”
大宰曰:“荡闻之,无亲则不爱,不爱则不孝。谓至仁不孝,可乎?”
庄子曰:“不然。夫至仁尚矣,孝固不足以言之。此非过孝之言也,不及孝之言也。夫南行者至于郢yǐng[2],北面而不见冥山[3],是何也?则去之远也。故曰:以敬孝易,以爱孝难;以爱孝易,以忘亲难;忘亲易,使亲忘我难;使亲忘我易,兼忘天下难;兼忘天下易,使天下兼忘我难。夫德遗尧、舜而不为也,利泽施于万世,天下莫知也,岂直大息而言仁孝乎哉[4]!夫孝悌仁义,忠信贞廉,此皆自勉以役其德者也,不足多也[5]。故曰:至贵,国爵并焉;至富,国财并焉;至愿,名誉并焉。是以道不渝。”
注 释
[1]商:即宋国,周灭殷商后,把其子孙分封在宋地,所以称宋为商。大宰:商周时期的官职名。[2]郢:古地名,楚国的首都,在今湖北江陵地区。[3]冥山:北海山名。[4]直:但。大息:指叹息。大,音同“太”。[5]多:称赞,推崇。
译 文
4. 宋国的太宰荡向庄子请教关于仁爱的问题。庄子说:“虎狼也是有仁爱之心的。”
太宰荡说:“这话怎么说?”
庄子说:“虎狼之间,父子也会相互亲爱,怎能不算仁!”
荡又问道:“那最高境界的仁是怎样的呢?”
庄子说:“最高境界的仁是没有亲情的。”
荡说:“我听说,如果没有亲情,就不会有爱,如果没有爱,就不会有孝,如此说来,最高境界的仁即是不孝,这种说法可以吗?”
5. 庄子说:“当然是不对的。最高境界的仁确实值得崇尚,孝本来就无法阐释它。这不是要指责行孝,而是根本涉及不到行孝。一个人向南行走,到了楚国的郢都,面朝北方,就看不到北海的冥山了,这是为什么?是因为离冥山越来越远了啊。所以说,以恭顺的态度行孝容易,但以爱的本心行孝就很难;以爱的本心行孝容易,但以虚空的态度对待父母就很难;以虚空之态对待父母容易,但使父母也以虚空之态对待自己就很难;使父母以虚空之态对待自己容易,但能一并以虚空之态对待天下人就很难;一并以虚空之态对待天下人容易,但使天下人能一并忘记自我就很难。尧、舜这样兼忘天下的帝王,他们把利益和恩泽施予万世,但天下人却不知道,难道还要自叹自夸大谈仁孝!孝悌、仁义、忠信、贞廉都是勉励自身、约束本性的,根本不值得称道。因此说,最珍贵的是一国的爵位都能舍弃;最富有的是一国的财物都能舍弃;最有理想的是名声和荣誉都能舍弃。因而,大道是永恒不变的。”
原 文
6. 北门成问于黄帝曰[1]:“帝张咸池之乐于洞庭之野[2],吾始闻之惧,复闻之怠,卒闻之而惑,荡荡默默[3],乃不自得。”
帝曰:“汝殆其然哉[4]!吾奏之以人[5],征之以天,行之以礼义,建之以大清[6]。四时迭起[7],万物循生。一盛一衰,文武伦经[8]。一清一浊[9],阴阳调和,流光其声。蛰zhé虫始作[10],吾惊之以雷霆。其卒zú无尾,其始无首。一死一生,一偾fèn一起[11],所常无穷,而一不可待。汝故惧也。“
7. 吾又奏之以阴阳之和,烛之以日月之明。其声能短能长,能柔能刚,变化齐一,不主故常。在谷满谷,在阬kēng满阬[12]。涂郤xì守神[13],以物为量。其声挥绰chuò[14],其名高明。是故鬼神守其幽,日月星辰行其纪[15]。吾止之于有穷,流之于无止。予欲虑之而不能知也,望之而不能见也,逐之而不能及也。傥然立于四虚之道[16],倚于槁gǎo梧而吟[17]:‘目知穷乎所欲见,力屈乎所欲逐[18],吾既不及,已夫!’形充空虚,乃至委蛇wēi yí[19]。汝委蛇yí,故怠。
8. “吾又奏之以无怠之声[20],调之以自然之命。故若混逐丛生,林乐而无形,布挥而不曳,幽昏而无声。动于无方,居于窈冥,或谓之死,或谓之生;或谓之实,或谓之荣[21]。行流散徙,不主常声。世疑之,稽于圣人[22]。圣也者,达于情而遂于命也[23]。天机不张而五官皆备[24]。此之谓天乐,无言而心说。故有焱氏为之颂曰:‘听之不闻其声,视之不见其形,充满天地,苞裹六极[25]。’汝欲听之而无接焉,而故惑也。
“乐也者,始于惧,惧故祟;吾又次之以怠,怠故遁;卒之于惑,惑故愚;愚故道,道可载而与之惧也。”
注 释
[1]北门成:姓北门名成,是黄帝的臣子。[2]张:布施,布置。咸池:古代乐曲名,相传为黄帝所作。[3]荡荡:晃动,这里指神情恍惚的样子。默默:无知无识的样子。[4]殆:大概。[5]以:依凭,依据。人:指人的本性。[6]大清:即太清,指天道。[7]迭起:指四时的更替。[8]文:指文舞,比喻太平。武:指武舞,比喻肃杀。[9]清:即天。浊:即地。[10]蛰虫:在泥土中过冬的虫子。[11]偾:倒。[12]阬:通作“坑”。[13]涂:堵塞。郤:通作“隙”,孔穴,孔隙。[14]挥绰:流传广远。[15]纪:轨迹,这里指规律。[16]傥然:无心的样子。[17]槁梧:干枯的梧桐树。[18]屈:尽,竭。[19]委蛇:悠然自得。[20]无怠:即物我皆忘的境界。[21]荣:花,开花。[22]稽:考证,这里指请教。[23]遂:顺,随顺。[24]天机:自然的神理。[25]苞裹:即指包括,囊括。苞,通作“包”。
译 文
9. 北门成问黄帝说:“你在广阔的原野上演奏《咸池》乐曲,刚开始听的时候,我感到惊怕,再听下去就慢慢松缓下来,听到最后又觉得迷惑不解,精神恍惚,无知无识,忘了自我。”
黄帝说:“大概会有这样的感觉!我根据人的本性演奏乐曲,顺随自然规律,用礼义加以推行,又用天道来应和。四季交替出现,万物都因循着这一规律生长。时而盛时而衰,时而强时而弱,依次更迭。时而清时而浊,阴阳互相调和,声光交互流动。冬眠的虫子开始活动,我仿照那雷声惊动它们。乐声终结却不知道哪是结尾,乐声开始却不知道哪是开头。时而消失时而兴起,时而偃yǎn息时而高亢,无穷无尽地变化,不可有所期待。所以你才会感到惊惧不安。
10. “我又借阴阳的调和来演奏,用日月之光照耀乐曲。因而,乐声可短可长,可柔可刚,虽然依循着一定的规律变化,但并不固守常规。乐声流传到山谷,山谷就会充满乐声,流传到坑凹wā,坑凹就会充满乐声;控制私欲,持守精神,一切以外物为尺度。乐声悠扬辽远,节奏明快。所以连鬼神也都能持守住幽暗,日月星辰也能按照自身的规律运行。我有时把乐声停留在一定境域里,但乐声的寓意却在无穷无尽的天地中流返。我想了解却无法明了,想看却看不见,想追却赶不上。只能茫然地站在无穷无尽的衢qú道上,靠着几案吟咏:‘心智受困于一心想要了解的事物,力量竭尽于一心想要追求的东西,我早就赶不上了啊!’形体充盈,而内心好像什么都不存在,才能够顺应变化。你顺应变化,所以惊惧不安的情绪逐渐消失了。
11. “我又奏起那物我皆忘的乐声,依据自然规律协调节奏。因而,乐声如风吹动而自然成声,没有形迹,乐声的传播和振扬都没有外力的牵引,幽幽暗暗又好像没有了声响。乐声在神秘莫测的地方开始,在深幽昏暗的境界停止,有时感觉它消失了,有时又感觉它兴起了;有时感觉它是实实在在的,有时又感觉它是虚无的。它时而流动,时而飘散,时而远徙,不固守一调。人们总觉得很迷惑而去向圣人请教。所谓圣,就是明晓事理,因循自然。自然的神理没有动,但五官却齐备,这就是安于自然的乐声,就像没有说话,但心里却很高兴。所以有焱氏称颂它说:‘用耳朵听不到声音,用眼睛看不到踪迹,却充满了大地,包括了宇宙。’你想听,却听不连贯,所以你最后感到迷惑不解。
“这样的音乐,刚听时感到惊惶不安,因为害怕是祸患;我接着又演奏了让人情绪舒缓的乐曲,因而惊惶的情绪慢慢消失了;最终又觉得迷惑不解,精神恍惚,无知无识;无知无识才能接近大道,达到了这种境界,就能与大道融合为一了。”
原 文
12. 孔子西游于卫。颜渊问师金曰[1]:“以夫子之行为奚如?”
师金曰:“惜乎!而夫子其穷哉[2]!”
颜渊曰:“何也?”
师金曰:“夫刍chú狗之未陈也[3],盛以箧qiè衍[4],巾以文绣,尸祝斋戒以将之[5]。及其已陈也,行者践其首脊,苏者取而爨cuàn之而已[6]。将复取而盛以箧衍,巾以文绣,游居寝卧其下,彼不得梦,必且数眯mì焉[7]。今而夫子亦取先王已陈刍狗,聚弟子游居寝卧其下。故伐树于宋,削迹于卫,穷于商周,是非其梦邪?围于陈蔡之间,七日不火食,死生相与邻,是非其眯邪?夫水行莫如用舟,而陆行莫如用车。以舟之可行于水也,而求推之于陆,则没世不行寻常。古今非水陆与?周鲁非舟车与?
13. 今蕲qí行周于鲁[8],是犹推舟于陆也!劳而无功,身必有殃。彼未知夫无方之传,应物而不穷者也。且子独不见夫桔槔jié gāo者乎[9]?引之则俯,舍之则仰。彼,人之所引,非引人者也。故俯仰而不得罪于人。故夫三皇五帝之礼义法度,不矜jīn于同而矜于治。故譬三皇五帝之礼义法度,其犹柤zhā梨橘柚邪!其味相反而皆可于口。故礼义法度者,应时而变者也。今取猨狙yuán jū而衣以周公之服,彼必龁啮hé niè挽裂[10],尽去而后慊qiè[11]。观古今之异,犹猨狙之异乎周公也。故西施病心而矉pín其里[12],其里之丑人见之而美之,归亦捧心而矉其里。其里之富人见之,坚闭门而不出;贫人见之,挈妻子而去走。彼知矉美而不知矉之所以美。惜乎,而夫子其穷哉!”
● 颜渊问仁
注 释
[1]师金:名金,鲁国的太师。[2]夫子:孔子。[3]刍狗:古代以茅草扎成的狗,用于祭祀。[4]箧:竹箱。衍:箱子一类的盛器。[5]尸祝:古时主持祭祀的人。[6]苏:打柴草。爨:烧火煮饭。[7]眯:梦魇。[8]蕲:求,祈求。[9]桔槔:古时用于打水的工具。[10]龁:咬。啮:咬。[11]慊:满意,惬意。[12]矉:通作“颦”,皱着眉头。
译 文
14. 孔子向西游历到卫国。颜渊问师金说:“你觉得夫子此次卫国之行如何?”
师金说:“可惜呀,你老师会遭受困厄!”
颜渊说:“这是因为什么缘故呢?”
师金说:“在茅草扎成的狗还没用于祭祀的时候,会用竹箱装着它,用幅巾盖着它,主持祭祀的人护送着它。祭祀之后,行人踩着它,拾草的人拿回去烧火煮饭。如果再用于祭祀,用竹箱装着它,用幅巾盖着它,游乐居于主人的身边,即使不做噩梦,也会梦魇yǎn。如今你老师也是取先王已用于祭祀的狗,聚集诸多弟子游历住在他身边。所以,他在宋国讲礼的树被砍去,被禁止到卫国,在殷周之地游历遭受困厄,这不是噩梦吗?在陈蔡两国之地遇到围困,整整七天没能生火做食,死生如此接近,这不是梦魇吗?在水上行走,没有比船更合适的了,在陆地上行走,没有比车更合适的了。船能在水中划行,但在陆地上,只能推着它走,一辈子也走不了多远。古今的差异,不就像水陆的差别吗?周鲁的差异,不就像船车的差别吗?
15. 如今在鲁推广周的治理方法,就像在陆地上推着船行走,白白耗费力气,却没什么功效,自身也会遭受祸害。他不知道自然变化是没有约束的,只能不断地与外物接触。况且,难道你没看见那吊杆打水的情况吗?拉起一端,它就接近水面,放下一端,它就高高仰起。那吊杆的俯仰,是由于人的牵引,并不是它牵引了人,因而,或俯或仰都不会得罪人。所以说,三皇五帝时的礼义规范,不在于相同,而在于大治才被人称颂。用三皇五帝时代的礼义规范来打比方,就如同柤、梨、橘、柚四种果子,虽然味道酸甜不一,但都很美味。所以,礼义规范都是根据时代而有所变化的。当下,如果捉到一只猿猴,给它穿上周公的衣服,它定会咬破,撕光身上所有的衣服才会觉得满意。古今的差异,就像猿猴与周公的不同啊。从前,西施因为心口疼,经常皱着眉在邻里间走路,邻里的一个丑女人看到了觉得这样很美,回去后,在邻里间行走的时候,也捂着胸口皱着眉。邻里的富人见了,便闭门不出;穷人见了,就带着妻儿远远地逃跑了。这个丑女人只知道皱着眉很美,却不知道这样的缘由。可惜呀,你老师会遭到厄运!”
原 文
16. 孔子行年五十有一而不闻道,乃南之沛见老聃[1]。
老聃曰:子来乎?吾闻子,北方之贤者也!子亦得道乎?”
孔子曰:“未得也。”
老子曰:“子恶乎求之哉?”
曰:“吾求之于度数,五年而未得也。”
老子曰:“子又恶乎求之哉?”
曰:“吾求之于阴阳,十有二年而未得。”
老子曰:“然。使道而可献[2],则人莫不献之于其君;使道而可进,则人莫不进之于其亲;使道而可以告人,则人莫不告其兄弟;使道而可以与人,则人莫不与其子孙。然而不可者,无佗也,中无主而不止[3],外无正而不行。由中出者,不受于外,圣人不出;由外入者,无主于中,圣人不隐。名,公器也,不可多取。仁义,先王之蘧qú庐也[4],止可以一宿而不可久处,觏gòu而多责[5]。
17. “古之至人,假道于仁,托宿于义,以游逍遥之虚[6],食于苟简之田,立于不贷之圃[7]。逍遥,无为也;苟简,易养也;不贷,无出也。古者谓是采真之游[8]。
“以富为是者,不能让禄;以显为是者,不能让名。亲权者,不能与人柄,操之则栗,舍之则悲,而一无所鉴,以窥其所不休者,是天之戮民也。怨、恩、取、与、谏、教、生、杀八者,正之器也,唯循大[9]。故曰:正者,正也。其心以为不然者,天变无所湮yān者为能用之门弗开矣[10]。”
注 释
[1]沛:地名,据记载老子是陈国苦县人,苦县与沛相近。[2]使:假使,假如。[3]中:指内心。主:主持,主见。[4]蘧庐:茅舍,即今天的旅馆。[5]觏:见,遇见。[6]虚:通作“墟”,这里指地方。[7]贷:借。[8]采真:不被行迹役使。[9]湮:滞,停。[10]天门:心,这里指与天道融为一体之心。
译 文
18. 孔子到了五十一岁还没通晓大道,因而往南到沛地拜访老聃。
老聃说:“你到了?我听说你是北方的圣贤,你大概已经通晓大道了吧?”
孔子回答说:“还没有。”
老子说:“那你是如何探求的?”
孔子回答说:“我在教化、法度方面探求,花了五年的时间还没得到。”
老子说:“那你又是如何探求这些的呢?”
孔子说:“我借助阴阳变化,花了十二年还是没有得到。”
老子说:“是这样。假若大道可以呈献,那没有谁不会把大道献给君主;假若大道可以馈送,那没有谁不会把大道送给自己的双亲;假若大道可以告知给他人,那没有谁不会把大道告知给他的兄弟;假若大道可以给予人,那没有谁不会把大道给他的子孙。但不能这么做的原因,没有别的,就是因为内心无法自持,无法使大道停留,外界又没有与之相对应的,因而大道无法推行。从个人内心发出的东西,假若不能被外界接受,圣人也不会去传授;从外界进入个人内心的东西,假若内心无所领悟,不能持守,圣人也不会放在心上。名声,是人人都可享有的,但不宜过多猎取。仁义,是前代君主用过的,不宜多用,就像旅舍一样,可以住上一宿,但不宜久居,多次交往,必然会生出许多非难。
19. “古时的至人只是向仁借路,暂住于义,来往于无拘无束的地域,生活于无奢无华的境域,立身于从不施助的园圃。无拘无束,就是无为;无奢无华,就易于生活;从不施助,就不会使自己有所支出。古代把这种情况叫作不被行迹役使的遨游。
“贪图财物的人,不会让人得到利益;追求显贵的人,不会让人拥有名声;贪恋权势的人,不会让人拥有权威。掌握了这些东西,就会害怕丧失,整日战栗不安,失去了这些东西,又会痛苦不堪,心中没有一点鉴识,眼睛只盯着自己追求的东西,这样的人,只能说是遭受自然刑罚的人。嫉恨、恩惠、获得、施予、谏正、德化、生存以及杀害这八种做法都是端正百姓行为的工具,只有因循自然变化,无所滞留的人才能使用它。因此,所谓正,就是使人端正。如果心里不赞同,那通往自然之道的心门永远不会打开。”
原 文
20. 孔子见老聃而语仁义。老聃曰:“夫播糠眯目,则天地四方易位矣;蚊虻méng噆zǎn肤[1],则通昔不寐矣[2]。夫仁义憯cǎn然,乃愤吾心[3],乱莫大焉。吾子使天下无失其朴,吾子亦放风而动[4],总德而立矣!又奚杰杰然若负建鼓而求亡子者邪[5]?夫鹄不日fú hú bù rì浴而白,乌不日黔qián而黑[6]。黑白之朴,不足以为辩[7];名誉之观,不足以为广。泉涸hé,鱼相与处于陆,相呴xǔ以湿,相濡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
孔子见老聃归,三日不谈。弟子问曰:“夫子见老聃,亦将何规哉[8]?”
● 龙
21. 孔子曰:“吾乃今于是乎见龙。龙,合而成体,散而成章,乘云气而养乎阴阳。予口张而不能嗋xié[9],予又何规老聃哉?”
子贡曰:“然则人固有尸居而龙见[10],雷声而渊默,发动如天地者乎?赐亦可得而观乎[11]?”遂以孔子声见老聃[12]。
老聃方将倨堂而应[13],微曰:“予年运而往矣,子将何以戒我乎?”子贡曰:“夫三皇五帝之治天下不同[14],其系声名一也。而先生独以为非圣人,如何哉?”
老聃曰:“小子少进!子何以谓不同?”
对曰:“尧授舜,舜授禹,禹用力而汤用兵,文王顺纣而不敢逆,武王逆纣而不肯顺,故曰不同。”
22. 老聃曰:“小子少进,余语汝三皇五帝之治天下:黄帝之治天下,使民心一。民有其亲死不哭而民不非也。尧之治天下,使民心亲。民有为其亲杀其服而民不非也。舜之治天,使民心竞。民孕妇十月生子,子生五月而能言,不至乎孩而始谁[15],则人始有夭矣。禹之治天下,使民心变,人有心而兵有顺,杀盗非杀人。自为种而‘天下’耳。是以天下大骇hài,儒墨皆起。其作始有伦,而今乎妇女,何言哉!余语汝:三皇五帝之治天下,名曰治之,而乱莫甚焉。三皇之知,上悖bèi日月之明,下睽山川之精[16],中堕四时之施。其知憯cǎn于蛎虿lì chài之尾[17],鲜规之兽,莫得安其性命之情者,而犹自以为圣人,不可耻乎?其无耻也!”
子贡蹴cù蹴然立不安[18]。
注 释
[1]噆:咬,叮。[2]昔:通作“夕”,通宵。[3]愤:应作“愦”,糊涂。[4]放:通作“仿”,效仿。[5]杰杰然:即偈偈,用力的样子。[6]黔:黑,黑色。[7]辩:通作“辨”,分辨。[8]规:劝说,规劝。[9]嗋:把嘴合拢。[10]固:岂。见:通作“现”。[11]赐:孔子弟子子贡的字。[12]声:教化,这里指孔子教化的义理。[13]倨:通作“踞”,伸开腿地坐着。[14]三皇:指伏羲、神农、黄帝。五帝:指黄帝、颛顼、帝喾、尧、舜。[15]孩:两三岁的孩子,这里指孩子的笑声。[16]睽:违背,背离。[17]蛎虿:蝎子一类有毒的毒虫。[18]蹴蹴:惊惧不安的样子。
译 文
23. 孔子拜访老聃,与他谈论仁义。老聃说:“飞扬的糠屑迷住了眼睛,就会颠倒方向,蚊虻之类的小虫叮了皮肤,就会整夜无法入睡。仁义带给人的祸患就更加悲惨了,以至于使人昏乱糊涂,没有比仁义更严重的祸患了。你要不想让天下人失掉纯厚质朴的本性,就该放任自然运动,顺应自然规律,又何必竭力推广仁义,就像打着鼓去追捕逃亡的人呢?白天鹅即使不天天洗澡,毛色依然是洁白的,黑乌鸦也不必用黑色浸染,毛色依然是乌黑的,乌鸦的黑和天鹅的白都出自自然,没有分辨优劣的必要;名声和荣誉之类的外物,更没必要宣扬。泉水枯竭了,鱼儿在陆地上相互依靠,大口出气,以此来换取一点儿水气,靠口水互相润湿,倒不如在江湖里彼此相忘。”
孔子拜访老聃回来后,整整三天都不说话。弟子问道:“先生见了老聃,可对他进行了教诲?”
24. 孔子说:“我直到现在才在老聃那看见了真龙啊!龙,合在一起,便成为一个完整的形体,散开后,又成了绚丽的文采,乘着云气,在阴阳中修养。我张大嘴巴,久久无法合拢,又怎么教诲老聃呢!”
子贡说:“那这样的话,难道有人的形体像尸体那样静默不动,神情像龙那样奔腾,像疾雷那样响亮,又像深渊那样沉静,犹如天地的运行吗?我能见见他吗?”于是子贡就借着孔子的名义去拜访老聃。
老聃正伸着腿在堂上坐着,轻声应答说:“我已年迈,你想教导我什么呢?”
子贡说:“远古三皇五帝治理天下的方法,虽然各有不同,但都有好的声誉,独独先生认为他们不是圣贤,这是为什么呢?”
老聃说:“年轻人,你稍微靠前些!你为什么说他们各有不同呢?”
子贡回答说:“尧把帝位让给了舜,舜把帝位让给了禹,大禹致力于治水,汤致力于征伐,文王顺随商纣,不敢有所违逆,武王违逆商纣而不顺随,所以说各有不同。”
25. 老聃说:“年轻人,你再稍微靠前些!我给你说说三皇五帝治理天下的情况。黄帝治理天下的时候,百姓心地纯厚质朴,即便死了双亲,不哭泣,人们也不会指责他。
唐尧治理天下的时候,百姓恭敬双亲,如果为了敬爱双亲,依照差别而做到亲疏减等,人们也不会指责他。虞舜治理天下的时候,百姓相互竞争,孕妇怀胎十月生下孩子,生下五个月的时候就能开口学话,不到两岁就开始认人问事,所以,人的本性开始有了夭折的现象。夏禹治理天下的时候,百姓相互欺诈,人人都有欺诈之心,杀伐成了理所当然,杀了贼寇就不算杀人,人们各自组成派别,放纵恣肆,所以百姓大受惊扰。儒墨两家又纷纷兴起,刚开始的时候,他们还有伦理,但如今这个样子,还能说什么呢!我给你说:三皇五帝统治天下,名义上是治理,实际上是扰乱人的自然本性,没有比这更惨重的了。三皇的心智,就上来说,遮蔽了日月的光明,就下来说,违逆了山川的规律,就中来说,损害了四季的推移。他们的智慧比蛇蝎之尾还毒,即使是小小的兽类,也无法使本性获得安定,他们却还自认为是圣人。不可耻吗?这是无耻啊!”
子贡听了以后惊恐不定地站着。
● 周公旦
原 文
26. 孔子谓老聃曰:“丘治《诗》《书》《礼》《乐》《易》《春秋》六经,自以为久矣,孰知其故矣[1],以奸者七十二君,论先王之道而明周、召之迹,一君无所钩用[2]。甚矣!夫人之难说也?道之难明邪?”
老子曰:“幸矣,子之不遇治世之君也!夫六经,先王之陈迹也,岂其所以迹哉!今子之所言,犹迹也。夫迹,履之所出,而迹岂履哉!夫白鶂yì之相视[3],眸子不运而风化[4];虫,雄鸣于上风,雌应于下风而风化。类自为雌雄,故风化。性不可易,命不可变,时不可止,道不可壅。苟得于道,无自而不可;失焉者,无自而可。”
孔子不出三月,复见,曰:“丘得之矣。乌鹊孺,鱼傅fù沫,细要者化,有弟而兄啼。久矣,夫丘不与化为人!不与化为人,安能化人。”
老子曰:“可。丘得之矣!”
注 释
[1]孰:通作“熟”,熟悉,熟知。[2]钩用:取用,引用。[3]白鶂yì :一种水鸟。[4]风化:动物相互引诱交配而孕育。
译 文
27. 孔子对老聃说:“我钻研《诗》《书》《礼》《乐》《易》《春秋》这六部经书很久了,通晓各种规章法度,用违背先王治理制度的七十二个君主的例子,论说先王治理天下的方法,显示周公和召公的治绩,但没有一个君主采取我的主张。太难了!是人难以劝说?还是大道难以阐述呢?”
老子说:“幸运啊,你没遇到治世的君主!这六经是先王留下来的陈迹,哪里是先王遗迹的本真啊!现在你的言论就犹如足迹。足迹是脚走出来的,但足迹不是脚啊!白鶂yì相对而视,眼睛一动不动地引诱,便能孕育生子;对于虫子来说,雄的在上面鸣叫,雌的在下面相应,便能交配生子;同一种类,雌雄两性相互吸引,所以不待交合就生子。本性无法改变,天命无法变更,时光不会滞留,大道也不可壅塞。如果真正得道了,无论哪里,都不会受阻;而丧失大道的人,无论哪里,都无法通达。”
孔子三个月闭门不出,再次拜访老聃说:“我终于得道了。鸟是在巢里交尾化生的,鱼儿是借水中泡沫生育的,蜜蜂是自化而育的,生了弟弟,哥哥因失去父母疼爱就经常哭闹。很久以来,我没能随时随物而相应变化!没有随时随物而相应变化,又如何去教化他人呢?”
老子听后说:“好啊,你得道了!”